2012年11月15日 星期四

威尼斯大舞台(文、繪圖∕胡寶林)

威尼斯大舞台   文、繪圖∕胡寶林

《2012/11/06 08:50》

 威尼斯的雨後輝煌 胡寶林水彩作品 40x55cm
真是世界獨一無二,不老的水都石國。

 走下威尼斯火車站的階梯,腳底踏在大理石板的歲月上,我的五感就不能空。耳際先敲起水波拍岸聲、鼻孔竄入 海腥味、舌尖吻到空氣的鹽味、眼睛撞到鴿群、海鷗群和波光閃映的千個小太陽;那手勢多端,說話像唱歌的義大利姑娘呀…。一船船靠岸的遊客和立在碼頭拱橋後 面的銅綠穹頂教堂配上錦緞掛氈一般的豪宅風景,展開了 270度的弧形銀幕,令人忍不住要坐在石階上環視十遍。最好不急著攝影,因為相機或錄攝影機的角度 永遠比不過轉頭帶動的眼福。

 這是比靜態銀幕更有真實感的世界最大舞台,不是舞台在動,是觀眾要動。世界人一生至少要來過威尼斯一次,就像一生要去一次巴黎、羅馬、美國大峽谷、桂林、黃山或台北故宮博物院一樣。

 買了貴得嚇人的船票,公交船瓦波列多緩緩開播威尼斯大運河的歷史大劇。
 赫賽‧赫曼(sic)曾高呼:「波動的清新海水照著夢幻閃光的城市;威尼斯都被自己的輝煌色彩迷惑了。」

 是的,我己經被迷惑了八次。

  這一個不可能的城市,以天然潟湖的珊瑚礁做海上城牆。威尼斯人最初是逃避戰禍的難民,卻在「天高皇帝遠」的百島沼澤上,經歷幾個世紀,合力地奮鬥躍升 為 13世紀無可匹比的海上大商霸小城邦。當馬可孛羅讚美中國水都,真真假假留連東方二十年時,他的家鄉威尼斯已經是一個有百座大小橋、千艘貢朵拉小艇和 議會選舉總督(國王)的共和國,其勢力並掌控了整個亞得里亞海至巴爾幹半島和地中海的霸權。在這猶如水滸英雄發跡的水澤之地,攻守皆宜。但是水滸傳的梁山 好漢不能比,如果他們不被招安,也建不了自由邦國;因為威尼斯人不是海盜,是比海盜厲害的世界第一發明銀行及發行公債的政商高手和紅頂商人。位處東、西、 北歐之商務橋樑之利,他們可以自由遊走在東羅馬拜占庭帝國和神聖羅馬教皇統治之間五百年,強大的海軍還四次支援十字軍救拜占庭打土耳其人,最後一次既救且 掠,然後就乾脆占領拜占庭,並和教皇交換條件取得地中海和八分之一羅馬屬地的貿易壟斷權。他們不要疆土只要錢,堪為歐洲資本主義國家崇拜的鼻祖。

  威尼斯只有水、魚和鹽,既不能務農,也沒有物產,但威尼斯人不要只做漁夫,他們生產最多的是商船和戰船,壟斷了鹽市、並發展了一流的手工業,成為中古時代 南歐的百貨公司,其工業化及工商會的組織比英國更早。我們今天可到雙年展會場的軍火庫和船塢區一睹昔日的規模,誰都不會錯過造訪慕蘭奴玻璃島的工廠。威尼 斯蓋房子的千百萬木樁基礎來自巴爾幹的森林,石材來自北邊的阿爾卑斯山,形成不怕帶鹽潮氣的石頭城。仿羅馬式的拱圈、哥德式的細柱、拜占庭式的馬賽克鑲嵌 火焰尖拱和穹頂、以及優雅的帕拉狄奧式文藝復興教堂,混合聳立在水上,閃耀千光百色。著迷的英國文豪羅斯金‧約翰曾讚美這像多彩珊瑚的威尼斯水上大街,是 一個「浮在水上的大王宮」。若不信,就一定得爬上教堂鐘塔鳥瞰十圈。
 瓦波列多船行至威尼斯聖馬可廣場,這兒是當年商船雲集的入城門戶,是「世界 大舞台」的焦點,是政、教、商的早期共和議會政體的證言。梯形廣場的拱廊建築,是建築師珊索維諾在十六世紀複製了古代民主雅典式五臟俱全的都市中心。聖馬 可教堂、鐘塔、議會、王宮、鑄錢大樓、圖書館、博物館及商店等建築,把廣場圍成一個「沒有屋頂的大禮堂」,堪足為許多都市中心計畫的典範。聖馬可教堂火焰 式的門樓、「紋身」的石柱與馬賽克的門拱壁畫,加上後方眾多天罩式的綠穹窿,形成波光四射的舞台主景。
 以前,這是一個紅頂商人掌政的城邦廣場, 也是世界大市場,香水、咖啡、絲綢、皮貨、珠寶、金粉、妓女、貧弱少女和四十公分高跟鞋…等等奢侈品都可在周邊街道買到;什麼貴族和神職頭銜、什麼奴隸和 告密情報都可賣;連教會都在此賣地獄火刑赦罪卷。這是一個歷來政商家族、精良工匠、音樂家和藝術家競技的謎樣城邦,也是一個講求紀律監控和放縱娛樂的國 度。政府用教堂鐘聲管理人民的作息、監控隔離猶太人生活。威尼斯發明了猶太集中區” Ghetto”這個名詞,此外還發明了公營賭場、首例發行樂透、開設 歐洲第一間咖啡廳及有時舉辦瘋到長達半年的嘉年華。政府讓官民狂歡到醉生夢死,就似乎能防止了發生叛變或革命事件。
 今日的眾多廣場周邊仍然在賣高級商品和瘋狂嘉年華;整個威尼斯已高價賣給全球的觀光客,賣到陸沉為止。
  這「世界大舞台」本來就是歐洲樂壇的朝聖地,世界第一個民間劇院在此誕生, 17和 18世紀的音樂家都要去過威尼斯豪華舞台展露身手。全市的廣場一年到 頭的節慶揚起樂曲,貢朵拉日日以船槳一唱一拍。大地震時,連全島的教堂都搖動鐘塔高聲齊喊。這兒歷來的劇種幾乎都是清一色的忘憂喜劇。當年紅髮韋瓦第的指 揮手勢和他的時裝就像一級演員,文藝復興風格派名將貝尼尼不僅是雕塑家、畫家、建築師、舞台設計師,也是大型節慶大導演。帕拉狄奧細膩的牌樓式教堂立面像 浮雕的面具。已故的威尼斯著名現代建築師斯卡爾巴的建築作品就像絲綢金線戲服的百摺裙現代版,我每次帶學生來,都要大家向他的墓碑一鞠躬。
 今日威尼斯的新慶典是為了世界觀光客和藝術貴族演出,嘉年華、朵多拉賽船節、電影節、藝術和建築雙年展、鳳凰劇院、古根漢美術館及多樣的博物館和商展等等,日夜笙歌不斷。大舞台觀景看戲的最佳包廂,當然就是里奧托老橋的拱圈橋廊了,我今年來此尚看到過橋新郎新娘的舊俗。

 自從 16世紀海商霸權拱手相讓予北海霸主和土耳其國的勢力之後,威尼斯國力趨弱,先後在 18世紀初和 19世紀中葉被拿破崙軍隊和奧地利軍隊占領,這城邦王國最後終於臣服於義大利國王治下,城邦海霸王已縮成像一個不朽的博物館小城市。

 他的結局是:消失的城邦;消失的城市。

  城市的房價和消費,昂貴有如劇場包廂,世代生長於斯的本地人不得不離開本島遠走他鄉或住到周邊大陸的工業新城。擠擁的觀光客令本地人無法優悠過活,這兒難 見超市、中小學校、小孩或小狗。在島上的邊緣地帶,勉強看到窄巷的曬衣萬國旗或夜間的野貓。真實的威尼斯人藏在府邸富商的面具和舞台佈景的後面。

 這夢幻閃光的大舞台呀!誰來這裡都要目瞪口呆一番;誰都要忙著坐船、用腳走遍每條一線天的窄巷水街和浪漫拱橋,以及抬頭看望久久無人出現的綠色空陽台。

  威尼斯隔年舉辦藝術和建築展,今年建築雙年展的主題是「共同基礎」( Common Ground),對公共生活的議題討論立意甚佳,但每屆頻繁參展的國 家都已疲憊,多數妄視主題,自顧賣弄裝置媒體秀,不如新參展的小國賣力。台灣每屆參展都認真打出主題。今年代表參展的建築師是我的朋友。策展人和三位建築 師(劉克鋒、廖偉立、林友寒、廖明彬),以「地理啟蒙」的主題,呈展台灣的地理風土,孕育出不計較風格,而計較空間和光的啟蒙;另一方面並以「誠實構築」 的概念彰顯海島型「雜木林空間美學」。台灣館開幕這一天下午,忽然雷雨在日日艷陽天中加插一曲。一時,聖馬可廣場的人潮被上帝的滑鼠刪掉,千人擁入台灣 館,其中也有百個台灣鄉親前來捧場。開幕完了,雨停了,忽然天上掛了個七彩琉璃大鏡片,威尼斯大舞台被鏡片照得更淋漓輝煌,這刻,萬人驚叫,爭相攝影。我 也趕快用水彩畫下這難忘的一刻。

 但願多風多雨的台灣島也時時在雨後再顯光明輝煌。

 希望全世界對威尼斯有共同基礎的文化和地理危機的關注,研究獻策。祝禱這個「世界大舞台」的陸沉減慢,繼續演出這齣獨一的,夢幻的歷史大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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