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道廣場的最後火苗 莊萬夀

專欄


哥雅•施並錫到凱道火苗



2014-04-12 13:38

[完整介紹]
莊萬夀
長榮大學台灣研究所名譽講座教授、前台師大台文所創所所長、國文系教授、前台灣教授協會會長



1998畢加索的「格爾尼卡」和哥雅的「1808年5月3日」。我買了哥雅的拿破倫兵街頭槍殺西班牙平民的畫作（圖一：西班牙反法併吞的獨立戰爭）明信片，記得還寄一張給李喬兄。

當年痛恨西班牙與台灣的獨裁者，佛郎哥死了，「格爾尼卡」歸回西班牙，而台灣戒嚴依舊。我編寫三民《大辭典》，特別補了「格爾尼卡」詞條，真不甘台灣為什麼沒有被屠殺血淋淋的畫作？徒恨自己。

1、哥雅與施並錫

施並錫教授出現了，終於填補了228美術的空白，他渾厚寫實的油畫，如「基隆港屠殺」的諸巨構。那一張背靠港口被綁成列的台灣人，正在槍決中（圖二「串連的悲劇」：120號油畫），直覺的又想到雅哥。



哥雅（Francisco José de Goya y Lucientes，1746－1828）十八、十九世紀之交，曾為西班牙宮廷畫家，也許不宜與施並錫作跨時空的類比，但這兩個以熱血熱愛自己祖國西班牙、台灣的畫家，我的思維，不得不給他們聯接起來。我喜歡哥雅「裸體的馬哈（maja）」，也欣賞施並錫柔美的刻鏤人體的真工夫。

哥雅後期創作了蝕版畫，具有民風味，批判性的組畫「狂想曲」等作品，流傳社會，強烈的諷刺貴族、教士統治階級。

三、四年前已經畫盡了台灣人物、土地、景物的施並錫，也重新又鑄造政治漫畫的生動人偶、動物，散播於網路與平面媒體之上，為時尚的視訊世界，注入本土元素的養分，雖然本土平面媒體的偏枯，他仍能突破局限，一展身手。

施並錫的政治漫畫，以線條鉤勒，水彩暈染，深淺有緻，立體感十足，並以對比的色調，來襯托凸顯主題，風格我無以名之，曰「施氏漫晝」。

誰都知施並錫是畫家，又是作家，正好十一年前，他出版《畫布之外》文集，我的序文〈畫布之外之外〉說：「他筆端渲染了黼黻錦鏽，再綴成了篇篇散文。他寫藝術評論，又寫政論小品，懸河瀉水，蔚為畫家的異數。──我不禁驚歎他的才華橫溢，文思敏捷。」（又見2003、2、18台灣日報）

2、圖文並茂的《傳說》

十多年了，他的圖文精進，爐火純青。新的政治漫畫集《圖繪沒力島傳說》便是圖文並茂的創新傑作，在一幅漫畫旁，配有一篇文章，兩者同一主題，卻沒有主從，都是獨立的藝術精品，與哥雅版畫只有數言題詞不同。

哥雅版畫特色，被認具有「諷刺、隱喻、寫實」（評論家陳樹升語），這也是施並錫圖與文亦有的基本精神，我認為施並錫略有異於此，在敵我意識始終分明下，他由詼諧、反諷而甚至直率攻擊。哥雅版畫很恐怖，卻是黑白的；施並錫是彩色的，也極驚悚之能事。

我頗認真的用一禮拜，如同我主編國文教科書，仔細閱讀五十一篇作品的每一句。發現三、四百字到超過一千字的小品，堪稱多為出色的極短篇小說，有的如洋溢奇幻與情緒的寓言、神話、童話。雕鏤之細，不遜畫筆，我的建議：可能的話，不妨先看文，再看圖。

2008年是台灣再度沈淪的年代，美麗島從此被施教授命名為「沒力島」，島嶼居民是無力、無奈、無計可施，那是台灣人的宿命，葡萄牙預言家叫「乎魔殺」（Formosa）居民是用來給惡魔殺的。外來的不同惡魔最後是殺無赦的「滾石（Rock）集團」。被屠殺後餘生的台灣人被麻醉、洗腦，成為「貪財怕死愛面子、好騙難教耳吭輕」的性格，就活該是被屠宰的「沒力豬」，「三好加一好，四（死）好」。

我與許多台灣人同款，也會忍不住喊「台灣人死好」，我個人不知已有多少的論述，要喚醒民眾的覺醒，然而眼巴巴依舊不斷重演出賣自己的靈魂，拋棄自己的選票的頹廢劇。

現在藝術家用近乎凌辱的圖繪、語言，來痛打棒喝自己的族群，如禪師機鋒來刺痛台灣人的頓悟。

3、語言文學的藝術性

施並錫駕駁語文的能力，我不再贅述，僅就語言、文學的藝術性，歸納兩方面；

其一是多語的靈活性。台灣社會的現實，已是台華語並用，這樣的文體在小說已時時可見，本書所穿插的台語，許多屬於民間的諺語，比譬極為深刻，如「作惡作毒，騎馬轆鱷」（聯緜狀聲詞，又作「碌硞」），指惡人沒有惡報，反而飛黃騰達，騎馬逍遙。這是我小時在鹿港就聽過父母親無奈的怨歎。迄今已七十年了，這是台灣人要忍受的宿命，施並錫是鹿港的鄉親，他靈活的應用了可能存在數百年的俗語。

他同時大量的使用華台語互換的雙關語，諧聲詞，尤其是人名，如勃熊牌，上下文一讀，便知其人，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並拆除漢字，創作新說文解字，在題目中就屢屢出現。

其二是文學的想像力。本書是一座動物園，統治者如變形惡魔以各種食肉性的動物出現，如惡紅龍、獅子、鱷魚、金龜、老鼠、惡犬──，如同哥雅「理性入夢，引來惡魔」，畫家睡著四周充斥著獅子、蝙蝠、惡鳥。台灣人民的昏迷，引來肉食惡魔的橫行而更加懦弱「沒力」。他且能以廣博的歷史文學素養，表達象徵的手法，用〈仲夏夜之夢〉的毒汁，來扭曲人民的眼睛，用救「孟姜女」丈夫復活的老人傳說，引出鬼王追殺的情節。瀏覽標題的趣味性，故事的神話性，便足以讓人目不暇給，美不勝收。

〈給你錢，你跳下去〉淺白易懂，才二百多字，挖苦台灣人愛錢不愛命的悲劇，是成功的極短篇，這正是台灣全面被金錢收買而將喪命的今日處境。

4、凱道廣場的最後火苗

期待〈風中最後的火苗〉依然存活，這也是施並錫作詞的名曲，東亞百年來統治殖民地的群魔、鬼王，都來自尖塔高聳的〈總督府、重毒腐〉，韓國的總督府已拆除了，因為他們獨立自由了。而台灣戰後又被出賣了，如今命運又告急了，面臨再度被出賣。

總督府前的「凱達格蘭大道廣場」，是台灣人民最後抵抗惡魔姦宄、護衛最後火苗的存亡空間。這裏曾為洪仲丘之死，聚集廿五萬的白衫軍而成為公民反抗威權的聖地。

我在2012年7月中因病住院，俯視「凱道廣場」身心沈重，掙扎又燃起希望的火苗，我是未琢磨的外行素人，素描一圖（圖三），附驥於後。

出院後我乃以凱道廣場為中心，創作一篇台灣再度被屠殺而反抗獲得新生命的小小說〈衅〉（血祭），收入李喬《散靈堂傳奇》書中（2013、6）。



我榮幸能再為施教授作序，同時從中而學習而思維，聯綴了從哥雅•施並錫到凱道火苗的反抗垂緒。

最後，要提以費邊社之名而聞名的專欄記者，亦為出版本書的「費邊社文創」的葉柏祥總編，他長期為理念而堅持，敢為人之不敢為，早已成名的他，再攻讀長榮大學台灣研究所，而成為我的學生。不久後又創設沒人敢碰的出版社，推出許多立場堅定的好書，引人側目、喝采。如同費邊社（Fabian Society）一樣，知識份子要理性的、獨立的宣揚社會公義，我為費邊社出版施並錫大作，謹致以最高之賀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