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21日 星期六

達來吊橋 :劉克襄:遇見種咖啡的老人

劉克襄:遇見種咖啡的老人

走過達來吊橋前,我在河畔追懷過往的歷史。1987年此橋興建後未幾,對岸的達來部落由此搬遷過來,屯居在我背後的山坡。那兒緊鄰台24線,很快地,便可通往山下。
新家園雖然接近文明,但缺乏耕地,不少部落的人空閒時仍一早回到舊部落。那兒還有整片的寬廣台地,適合栽種各類蔬果和雜糧。自家人食用外,若有餘裕還可運送到城市販售呢。
我正要過橋,一位排灣族老人從後頭追上。他穿著尋常,但腰間擊有山刀和鋸刀,手上還持有一把尖鋤,農具配備完整。他走近時,稍歇口氣。我過去打招呼,探問之。一如我的研判,回老家耕種。
接著問他幾歲,是否常常回去,路程一個多小時會不會太遠之類。他的回答很簡捷。八十三歲了,每天都會攜農具上山。因為常常走,不以為艱苦。
他要離去時,我再問,上山種什麼?我原本以為,他會答以山芋、樹豆或小米,結果竟是咖啡。
我些許愣了一下,再想想,附近周遭山區都在種咖啡,視為未來產值最高的經濟作物,部落若不栽種,如何擺脫生活的貧苦。只是這個回答,還有他離去的背影,讓我陷入某種微妙的哀愁裡。
當時,我多麼希望聽到,他要栽種的是傳統作物。那回答的字句將會如何鏗鏘優美,飽含生活智慧的承傳,尤其是從這位配備傳統耕具的老人的嘴裡堅定發出。可是,他竟答以現代風行的物產,我委實難掩失望之情。
上山後,在部落間閒逛。連殘屋空地都可見咖啡樹的身影。目前都是小株或幼苗,適合較高海拔山區的阿拉比卡種。只有一公尺高度,散布在裸露地,幾無遮蔭。一般咖啡都要六年以上的時間才可能結果。他們才栽種不久,想要學習隔鄰的德文部落,種出豐碩的成績。就不知未來是否也會學那兒,栽作在樹林裡。
其實也不只他們,全台許多山區都在風靡咖啡栽種。從北到南,幾乎都有見聞。為了獲得更好的收入,許多山坡地都犧牲了。這樣的趨勢不知會延續多久,除非日後又有新的產業出現,利潤更高。否則未來幾年,周遭的山區應該都會佈滿咖啡的身影。
當許多南美雨林和非洲草原,因為大量栽種咖啡而遭到破壞,還有殺蟲劑和化學肥料使用日增,迫使不少關懷地球生態的環保團體急切呼籲。連星巴克也響應,在店面販售公平貿易的咖啡時,我們的家園卻如火如荼的栽種,未見任何具體的預警,真讓人不知如何面對啊。
我把自己的憂心,透露給一位常年在部落蹲點的年輕女生。積極從事生態旅遊,以及社區產業輔導的她很低調,只是委婉地告知,台灣生產的咖啡要跟國外競爭頗為困難。國外同樣品質的咖啡,價格低了許多。我們除了靠在地品牌,委實難以獲得青睞。若果競相栽種不見得是好事,更何況嚴重影響生態環境。
反觀小米、紅藜和油芒等傳統作物,營養價值高,充滿食物多樣性的意義。她所服務的林業研究單位,因而不斷鼓勵在地部落,盡量栽種具有自己代表特色的作物。最近,在老人耕種的部落,她和友人也在積尋找一種跟紅藜相近的黑藜,希望收集到更多區域的種籽,創造新機。
在一片咖啡的浪潮裡,有此微小而清楚的確切訊息來自一位年輕女生,來自偏遠的部落,我稍感寬心。那彷彿一粒種籽,正在家園的土地堅定發芽,而且被悉心呵護著。呵,遲早有一日,應該會蔚成大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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