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28日 星期四

「阿才的店」,「紅玉」,「攤」



邱坤良專欄:狂飆年代的喝酒專科
邱坤良 2015年05月28日 06:00



老黨外「阿才的店」,已成了懷舊餐廳。(時報出版提供)


三十幾年前的台灣,正是政治、社會劇烈變動的狂飆年代,台北市的若干餐廳在解嚴前扮演了階段性推波助瀾的角色。如果武昌街的「明星」屬於文學的,中山北路國賓後面的「紅玉」、新生南路的「紫藤廬」、和平東路一段的「攤」,以及靠近金山南路、仁愛路的「阿才的店」,則是政治、社會與文化的,它們所散佈的魅力,同樣來自「人」的因素,以及「人」所營造的空間景觀與人文流動。

這幾家餐廳的顧客群皆包括媒體界、藝文界與政客,當然也包括一些純酒徒,彼此之間的空間環境與料理模式不同,經營風格互異。一九八一年周渝創立的「紫藤廬」像茶藝館,環境幽雅,客層與「明星」相似,以中產階級、文青為主;「紅玉」、「攤」與「阿才的店」,較有喝酒的氛圍,來這些餐廳常會與熟人不期而遇,也容易與久聞其名、無緣識荊的朋友因「酒」結緣。這類「憤青」或「奮青」聚集的餐廳都有共同特點:賣酒不賣咖啡與茶,老闆都很健談,顧客閒扯的話題,都能軋一角,而且常下海陪客人划拳喝酒。再者,夜晚比白天熱鬧,愈晚愈加喧鬧、精采。

一九七七年開始營業的「紅玉」,老闆是人稱老杜的杜信夫,「紅玉」開幕不久,許常惠老師帶我到此見習,而後便經常「陪」他來。它的樓下像一般海產店,有大圓桌,門口擺著水箱,悠游著隨時都會進入人腹的水族。二樓隔成三、四個房間,顧客脫鞋登上有長條餐桌的榻榻米床,大的房間約略是十二人座,卻往往擠上二十幾人。許老師都在一樓用餐,很少上二樓,因為「紅玉」之後,得趕「行程」至附近的國賓九洞天或神鳥園,不宜久留。

「紅玉」那時特別標榜「餐廳的享受,路邊攤的價格」,一瓶啤酒標價十九塊,其他菜餚則與一般餐廳相近。菜單中有一道魷魚螺肉蒜,是酒客必點的「酒家菜」,另外還有一道恐怖料理,是在活魚腹部割出血肉模糊的魚肉當沙西米,吃得差不多了,服務生再把整條魚搭配豆腐,煮成鮮魚湯。酒客挾這條魚肉沾哇沙米時,其他部位還在苟延殘喘,非常殘忍。那時動物保育意識尚未普及,酒肉朋友面對山珍海味,無所不吃,如果換成現代,有人膽敢吃這道菜,不被PO上網成為大新聞才怪。

一九八〇年代初期,我在國外待了幾年,回國後再去「紅玉」,感覺整個餐廳已大大走樣,樓上少有人煙,雖曾改設卡拉OK,生意並無起色,原來聘請的多位服務生已杳無一人,而由老杜夫妻自己當爐,慢慢地只剩樓下在營業,但也經常空蕩蕩的。老杜比以前更喜歡談黨外、台獨,並營造「紅玉」成為有故事性的黨外餐廳,據老杜說美國《華爾街日報》及日本《文藝春秋》都曾報導過「紅玉」與台灣反對運動的關連。以前在「紅玉」,偶爾會碰到政治人物,但最常遇見的還是媒體人、社運人士、作家,難道我去的時間,都與黨外運動健將錯開?

被稱為現代揚州一怪的藝術家林鉅與其作品。(耿畫廊)

最不像餐廳的餐廳是「攤」,藝術家林鉅在一九八○年代後期開設的。我出國前沒有「攤」,回國後學生才帶我這家店,「攤」的一樓是中藥店,爬上旁邊窄窄的木樓梯到二樓,才是挑高樑柱置放著波浪型紗布的「攤」。「攤」有著濃濃的頹廢風,是藝術家藉酒放浪形骸的港邊碼頭。第一次與林鉅見面,他來認鄉親,說他爸爸在宜蘭市殺豬……。我印象中這個人經常醉眼惺忪,好像都沒有清醒過。他有一副沙啞而悅耳的好歌喉,經常唱洪一峰的〈放浪人生〉,滄桑感十足:「…啊,醉生夢死,青春枉然為你去…啊!浪子苦情,到底誰人會分明…」。因為林鉅的關係,藝術家、作家、社運人士、劇場工作者與酒徒在此聚集一堂。

號稱「酒國流亡政府」第四共和的「阿才的店」,主人阿才和股東多是黨外雜誌和報社的攝影記者,他們也是「攤」的常客,一九九〇年以「喝酒專科」為旗號,另樹一幟,讓志同道合的朋友多了一個喝酒的地方。他們平常在街頭採訪、攝影、記錄政治、社會運動,晚上到店裡討論當天的街頭衝突,順便預測隔天警察所將採取的行動。

「阿才的店」一樓空間像小吃店,掛著早期販售菸酒的公賣局圓形鐵牌,二樓有一半是舖榻榻米的木板地,樓上樓下的牆壁掛著幾張台語老電影海報,以及一些反共抗俄的口號,如「公共場所,不談國家大事」、「匪諜自首,既往不咎」,廁所牆壁上也寫著「喝酒救台灣,喝酒進步黨」的字眼。「阿才的店」開業之初,黨外/民進黨勢力已成氣候,每次重大選舉,「阿才的店」變成開票中心,立了一個大看板,把候選人的得票數逐一登錄,並開放酒客押賭他們以為會贏的候選人。

「攤」雖沒有舉「喝酒專科」的大旗,卻是最具顛覆性的正牌喝酒專科,「紅玉」、「阿才的店」裡再怎麼酒酣耳熱,高談闊論,還是有餐廳的基本規則,例如菜單、帳單與收銀台,「攤」則反其道而行。它的面積只有十坪左右,環境很髒,碗盤用過或沒用過,都放在廁所旁邊,常看到小強橫行無阻。外面有一個平台,許多酒徒尿急時,不去上廁所,直接趁著暗夜跑到陽台角落噴灑起來,店裡因而充斥著酒味、尿騷味。許多人每晚來報到,不喝到爛醉絕不中止,沒錢付賬的就留下來洗碗抵債。凌晨四、五點以後,喝得醉醺醺的酒徒,一個個離開,自己也醉茫茫的林鉅,根本不知「攤」客付錢了沒?他只在意主客盡歡,爽快就好。

林鉅的「攤」自己喝倒了,後來又開了一家「息壤」,作為小型流行音樂的表演場所,而後就退出「八大行業」了,大概就如他唱的〈放浪人生〉最後一句:「啊,時機到了,浪子就緊好回頭……」不得不佩服林鉅的,他從年少到進入中老年,酒徒之外,始終有一個更堅持的身分──藝術家,至今仍常舉辦作品展。

「攤」、「阿才的店」、「紅玉」皆曾吸引甚多的風塵酒客,其中「紅玉」的顧客沒那麼普羅,似乎較具消費能力。我較常去這些地方的那幾年,一起吃喝的朋友都還年輕,正是喝酒好年華,大夥在幾個房間穿梭,相互敬酒,十分熱鬧,喝得醉醺醺的,隔天仍是一尾活龍。

阿才的店有著濃濃懷舊風。(取自阿才的店臉書)

數風流人物俱往矣,「攤」、「紅玉」皆已不復存在,「阿才的店」老闆數度易手,仍在營業中,但顧客氣質已不相同,成為一般的懷舊餐廳了,畢竟台灣社會氛圍及餐廳文化與二、三十年前迥異,反而不喝酒的「明星」與「紫藤廬」因中產階級、文青與現代感,讓它們仍然風韻猶存。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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