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三希帖聯想到霧峰北溝庫房
【聯合報╱陶玉璞】
飛機即將起飛,張大千乘張群的車子匆匆趕來機場,並帶了七十八幅敦煌臨繪壁畫,請搭同機空運台灣。當時飛機載重已經飽和,駕駛員不答應再增重量,陳(陳立夫)、朱(朱家驊)兩人對我說:「保存文物是你的責任,你還是叫閻錫山把黃金丟下吧!」我遂臨時決定以我私人的行李三件,換載張大千的畫…… ──杭立武
今年2月15日,各大報載:台中市府文化局及文化資產審議委員至霧峰北溝進行試挖,成功挖出當年故宮貯藏文物的庫房地底隧道。時過數月,社會紛擾,政壇詭譎,卻不見該庫房的絲毫下文。究竟是這份關心被其他新聞所掩蔽,還是早已被我們遺忘?今年是「甲午」年,看到這二個字,應該沒有人不會心痛,如果我們至今還是那麼健忘,以後大概會再增加幾分心痛的深度。
「三希」與海峽兩岸的分裂
乾隆11年(1746),乾隆皇帝將清宮陸續所得的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王獻之〈中秋帖〉、王珣〈伯遠帖〉,彙成「三希帖」,並於養心殿西暖房闢成一室,在當年2月3日正式掛匾,這就是赫赫有名的「三希堂」。今日,我們到國立故宮博物院參觀,還可以到四樓三希堂歇腳,享用精緻茶點;倘若我們到北京故宮博物院,也可以到養心殿的三希堂原址,觀覽〈三希堂記〉的乾隆真蹟,發思古之幽情。
不過,就實物來觀察,乾隆皇帝根本未平等的對待「三希」:〈快雪時晴帖〉有乾隆跋語、題詩七十五則;〈中秋帖〉跋語僅一則,題詩四首;〈伯遠帖〉僅題跋三則。也因為乾隆未以平等心態對待「三希」,最後終而決定了這三件稀世珍寶的不同命運。曾任故宮博物院副院長的莊嚴先生曾說明光緒瑾妃先選〈中秋帖〉、〈伯遠帖〉作為盜取目標的原因:
……由於三希帖的名氣太大,尤以〈快雪帖〉為最,是故瑾妃只敢私下偷取〈中秋〉、〈伯遠〉二帖,遣人送至後門外的小古書鋪──品古齋脫售,後來流入當時住在北平的大收藏家郭葆昌先生之手。
雖然「三希」只剩下了「一希」,但卻是被當時視為最珍貴的「一希」。民國13年11月6日,當宣統倉皇出宮時,倒沒忘了這個最珍貴的寶帖,莊嚴亦記錄了這一段佚聞:
當宣統出宮時,按政府的規定,除了私人用的東西和金銀財寶外,其餘的文玩古物,一概收歸國有,不准攜帶出宮;因為這是我們歷代祖先遺下的國寶,自不能由宣統一人占為己有。為了怕他偷偷帶走,所以在他的行李運出神武門時,都要經過軍警和辦事人員一一打開,詳細檢查以防萬一;結果果然在他的行李查出一件稀世的國寶,那就是赫赫有名的晉代大書家王羲之所寫的〈快雪時晴帖〉冊……這件國寶自從宣統的行李中查出之後,一直到現在,都由國立故宮博物院珍藏。
「二希」先失,「一希」於最後一刻驚險保住,不過「三希」卻也因此注定了後來分藏於海峽兩岸「故宮」的命運。
〈中秋帖〉、〈伯遠帖〉雖經由品古齋轉為郭葆昌個人的觶齋收藏,但郭葆昌卻當著兒子郭昭俊之面口頭向莊嚴承諾:將來願意「無條件的歸還故宮」。這件事情,在五十年後,莊先生仍說「始終記憶猶新」。不過,時代動亂可以輕易改變家族的命運,迫於經濟壓力,郭昭俊於民國38年不得不來台灣兜售這二件珍寶。可以想見,當時政府風雨飄搖,籌不出,也挪不出這筆經費。於是,郭昭俊只好將這二個寶帖攜往香港抵押借款。究竟抵押給誰?大陸國務院總理周恩來信中說是香港銀行,北京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日記中則說「債權人波哥(傳教士)」(1951.11.20),統整資料,應該是郭昭俊以寶帖向香港教會借款,再由教會抵押給銀行。重點是,馬衡日記確定的說「本年十一月底即將押絕,郭無力贖取」(1951.10.25),最後,便由周恩來撥款五十萬元港幣,將「二希」迎回大陸。至此,「三希」也確定分藏二岸而無法團聚了。
文物南遷與遷往台灣
或許「三希」後來分藏二岸早有宿命,但故宮文物南遷、遷台則是國人不向命運低頭的絕佳案例。
民國20年9月18日,東北一夜易幟。為了躲避日本的掠奪,22年2月6日,故宮博物院先挑選了19000箱精品運到上海法租界保存。待故宮南京分院建築完成,遂於25年將文物移運到南京典藏。之後,26年蘆溝橋事變爆發,只好將文物再往西遷。其中,部分先遷長沙、桂林、貴陽,後來在安順華嚴洞存放五年;另一部分,則順著水路,從漢口、宜昌、重慶至宜賓;還有一部分則循著鐵路運至寶雞,又以汽車轉運至南鄭、成都。這段路程,寫來輕鬆,但每一里路,都藏著難以想像的艱辛。最後,三路文物則陸續匯合在四川樂山,因部分文物存放有八年之久,故該地有「戰時故宮」之稱。
抗戰勝利,先將文物集中在重慶,再運往南京,準備運回北平。37年年底,徐蚌會戰(大陸稱「淮海戰役」)危急,經過故宮博物院、中央研究院理事商討,決定將南京兩院文物選取精華,先後透過海軍中鼎輪、招商局海滬輪、海軍崑崙艦,分三批轉運台灣,到了基隆,已是38年2月22日。當然還有第四批,不過因馬衡早已私通共產黨的地下組織,「希望第三批即為末批」,故這批文物未能運離北平。最後,重慶還有「河南博物館」(今藏國立歷史博物館)的文物,故又再透過二架空軍運輸機,於該年12月1日運來台北松山機場。
除了以上四批文物,在38年12月9日來台灣的末班飛機,又運來一批張大千畫作。中研院研究員王萍曾訪問杭立武先生,並記錄了當時情景:
飛機即將起飛,張大千乘張群的車子匆匆趕來機場,並帶了七十八幅敦煌臨繪壁畫,請搭同機空運台灣。當時飛機載重已經飽和,駕駛員不答應再增重量,陳(陳立夫)、朱(朱家驊)兩人對我說:「保存文物是你的責任,你還是叫閻錫山把黃金丟下吧!」我遂臨時決定以我私人的行李三件,換載張大千的畫。我對張大千說:「我這三件行李中,有我全部的積蓄二十幾兩黃金(當時政府以黃金發放薪俸),我為你犧牲了二十幾兩黃金,到台北後,你的畫要贈與政府。」張氏立表同意,當場寫了張名片,作為贈送的證明。
這段過程,《中華文物播遷記》亦有記載,畫作數量稍有差別,但文字不如這段鮮活,故書報雜誌、電視名嘴多據此段來發揮。38年,戰火緊急,稍有閃失,一切都將化為烏有。如此,便可想像郭昭俊這一年帶著〈中秋帖〉、〈伯遠帖〉無功返港的情境了。
回首過去十六年搶救文物的歷程,根本沒有向命運低頭的時間。其中,在長沙,曾短暫存在湖南大學圖書館,但因擔心日機轟炸,主事者便急切地往桂林搬運;之後,不到一周,湖南大學圖書館果真被炸為平地。可見只要稍有遲疑、怠惰,後果便不堪設想。「丁甲呵持信有之」,或許三希堂主人說得對,但如果當事人不願意盡人事,又豈能奢望神靈來呵護?
將文物搶運來台灣,事出突然,當然也不可能事先規畫存放地點。曾先暫存楊梅通運公司的倉庫,之後,又遷往台中糖廠倉庫。「國立故宮博物院沿革年表」告訴我們:39年1月,「台中霧峰北溝庫房起建,四月落成」;該月13日開始移運文物,22日完成。一直到54年國立故宮博物院在外雙溪建成,包括〈快雪時晴帖〉的這批文物,便在北溝待了將近十五年。
霧峰北溝庫房、陳列室的興建與坍塌
我生也晚,未及參與抗戰,也未參觀過北溝庫房,但直覺地認為霧峰北溝庫房在國寶文物遷徙史上具有無可取代的特殊意義。
一般而言,想到霧峰,一定會聯想到林家。這塊地,當然與霧峰林家脫離不了關係。就我所知,該地日據時代曾為林獻堂、林階堂兄弟所有,光復前,便已移轉成為林家三五興產有限會社的財產。二二八事件後,林獻堂遠走日本,政府能夠於該地興建庫房,主要是向其長子林攀龍租賃所得。
基本上,霧峰北溝位於中部山區與平地的交界處,空中鳥瞰,還有八卦山作為西方的屏障。而且,其不僅遠離市區,亦容易保密,是避免文物遭到轟炸的良好地點。畢竟當時兩岸敵對相當嚴重,古寧頭大捷雖保住了台澎金馬,但誰也不敢說那時的共產黨何時想來登陸台灣。為了保護故宮所藏的珍貴瓷器、銅器,霧峰北溝甚至於41年在庫房背後興建了「U」字型的山洞,這就是今年2月14日挖出的那條地底隧道;隧道內,仍可見當時「調節洞內空氣」的通風管。民國45年,又興建陳列室,翌年正式展覽文物。
在當時,大陸進行反右鬥爭、三面紅旗,最嚴重的則是後來的文化大革命,徹底粉碎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神價值;相對的,台灣的故宮文物在此時便擔負著文化傳承的使命,而霧峰北溝陳列室也成為那個年代在自由世界參觀中國文物的重要窗口。不過,霧峰北溝的選址乃是戰時的不得已措施,交通頗為不便。53年6月,著名的電影製片人陸運濤來台參加第十一屆亞太影展,會後欲順道欣賞故宮國寶,卻不幸因搭機而發生空難,這次空難震驚了海內外。隔年,當這批文物遷至外雙溪,這種不便才得以改善。
故宮文物搬離北溝,土地大概又還給了林家。多年後,該地後來由台灣省電影製片廠承接。77年,製片廠改組為「台灣電影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再收購附近土地,形成占地十甲的完整基地;79年元旦,「台灣電影文化城」落成,此地成為中部民眾休閒的重要處所,位於其中的太空館則備有體會星際之旅的先進設施。而那條形似「U」字型的山洞,便改成了進入太空館的時光隧道,現今,我們在洞內仍可見當時裝修的金屬條。很快的,時序接近千禧年,人事與自然似乎都有些躁動。首先,「廢省」聲中,台灣省政府似乎再也無法翼護連年虧損的「台影」,但就在尋求民營化之際,卻發生了九二一大地震。
霧峰北溝東北方不遠處,有一山,名「車籠山」。在山上,可眺望台中市區,聽說是拍攝夜景的絕佳制高點。1999年9月21日,車籠埔斷層瞬間震驚世界,我實在搞不清車籠埔、車籠山二名的因果關係,但就以地緣來看,二者不可能沒有關係。這次大地震,因為北溝庫房正是背著山地興建,山上土石便順著地勢滑落壓毀了「台影」,至此,民營化便成了永遠不可能的夢想。
「台影」 十甲土地的法拍與分割
地震前,「台灣省」已退出歷史舞台;地震後,「台影」形同廢墟,連「霧峰鄉民生路292號」的門牌號碼都被鏟除了。「U」型山洞,因為崩坍,便埋藏在地底而變成了地底隧道。該年十月底,行政院批示:結束營業。剩下的十甲土地資產,傳說由新聞局接收。
千禧年,政黨輪替,之後,地籍謄本的權利人便由「台灣電影文化事業有限公司」變成了「台灣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或許廢墟的地皮仍可質押些許資金。九十八年,該地被「查封」、「拍賣」,接下來,又不斷被「買賣」、「分割」。總而言之,至今實在弄不清楚到底轉了幾手!等到情緒稍微冷靜下來,我們自然會追問政府的資產為什麼會被查封、拍賣?理所當然,找不到任何答案。但現有地主則認為:現在實在很難找到這麼廉價的「工業用地」了。不過,這不是震災區嗎,為什麼還可以開發利用?很簡單,重新鑑定:此地不在斷層帶,後山也不是順向坡,當然不影響工業廠房的興建。於是,一切似乎都為時已晚。
遙觀對岸,部分文物在樂山只存放八年,大陸在該地設立了「故宮南遷史料陳列館」來保存這段歷史;相對的,故宮文物在北溝存放了十五年,該筆土地居然被查封、拍賣!至此,我們是否還要以此自傲我們的「民主」與「自由」?以我來看,漠視自己的文化,一切都會灰飛煙滅。前一陣子,學生占領立法院,曾把張大千的畫作真蹟充作路障。如果杭立武地下有知,我實在不知道他聽到這個訊息會是什麼表情。或許我們可以慶幸前人沒有把那批國寶文物當作敵人的路障,但以後呢?我不敢想像,我真的不敢想像。樂觀的說,學生應該還有機會成長。而且以後的事也很難說,我們管不著,而且他們也可能根本不想讓我們管。但是,倘若我們現在不設法多想一點,將來一定會增加未來主人翁的一個叛逆藉口。
霧峰地理位置或許偏遠,但不管如何,林家畢竟是台灣五大家族之一,一直左右著台灣的歷史。無論是政治、金融、教育,或者故宮文物、台灣文化,甚至各種戰役,其家族都有不容忽視的關聯性。位於北溝的「台影」舊基地,如果有心,無論是成立故宮中部院區或故宮文物遷徙紀念館,均易與鄰近的林家花園、921地震教育園區……連成一條文化風景線,但就怕我們沒有心。我不是故宮人,也非霧峰人,但總認為:這段珍貴的歷史隧道,不容許我們隨意自我們的記憶中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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