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26日 星期二

這是日治時代的臺灣大學故事,蕭一真說故事


此故事已經拍成影片

 Yi-jin Shiao 的相片
這個故事,多年前聽善說書的蕭老師親口講過......我依稀記得有人想拍電影或紀錄片,希望此夢想能成真。
Yi-jin Shiao
2013年4月24日
這是上個世紀最後一年的事情了,某日我去台大訪友,那陣子學校有許多科系在搬遷,因此清出不少陳年舊物,我正需要幾個放資料的木盒,因而相中一個破舊的小木櫃。「請問,外面那堆東西不要了嗎?可不可以帶走?」我問一旁辦公室的職員,那女士好像得到幫手似的,還出來打招呼:「我們正在傷腦筋呢……」。不過這木櫃雖有九個抽屜,卻一個也拉不出來,只好整個抱回家去。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天才進到家門爸爸便說:「剛才我們把櫃子的暗鎖打開了,你知道裏面有什麼嗎?」那表情好像是發現什麼似的,讓我不禁緊張起來。根據以往的經驗,這些報廢的櫃子通常是空的,頂多只有些廢紙,乾掉的筆,或者蟑螂,但這回情況可不同了,裏面裝滿了各式文件及雜物……。
有一本台北市役所發行的公車票。一個國際牌的「手提電灯」,使用二個二號電池。一本封面印有「兩面割紙」的小學生作文簿,大學裏怎會有這東西呢?大概是教職員的小孩寫的吧,內容充滿戰時氣氛,隨手一翻就是三部手繪的戰機。有篇關於收集古錢的,不過可不是附和風雅的嗜好,而是戰爭打到手無寸鐵,軍部動員民眾捐出歹銅古錫的運動,所以台灣的古錢竟也參戰了。還有篇參加黃老師出征壯行會的記事,這不是台灣人嗎?最後幾頁竟有行列式的筆記,日、英文夾雜,字体工整,實在是奇怪的組合。
一本封面是「綴方教室」,也是作文本的格式,裏面抄錄許多歌詞,由第一首”嗚呼神風特別攻擊隊”,可知這是1944年下旬以後的記錄了,其他的歌謠除了流行歌曲,還有不少名校的校歌,看來像是中學生的收藏,果然,在末頁有台北高校尋常科三年的鋼筆字,封底則署名黃西洲。
十張拍攝效果不甚好的賽璐璐底片。
數張教授們去餐廳消費的帳單,江山樓、嘉賓館、蓬萊閣三家當時台老北有名的餐廳赫然在列。江山樓?在我中學時代是有名的風化場所呢。
最多的還是採購實驗器材的單據,菊元百貨竟然有賣防空用面具。從各式職章裏可以看出這是製糖化學研究室的事務櫃。
另外可確定的,這櫃子在戰後應該就沒被開過,因為裏面有幾張台灣銀行發行的一元銀元券,三片珍貴的玻璃底片,最後的單據是昭和20年(1945)6月,離日本投降只剩二個月了,雖然那不是我的年代,但看到這日期,我的腦海中竟浮現當時的氛圍。這櫃子無聲無息地躺在台大某個不起眼的角落五十五年,要不是那天我心血來潮突然折返,它很可能就在焚化爐裏化為灰燼……真是千鈞一髮,也是難得的機緣啊,既然它重生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幾天後我便將玻璃底片拿到台大植研的暗房沖洗,記得是人去樓空的周末夜,帶路的友人開門後也走了,當我進入這間與底片裏的人物同一時代的古老暗房時,不禁倒抽了一口氣,我自認是「科學人」,是不該相信靈異現象的,但這氛圍仿佛隨時會從背後冒出一句:「どこの人だ!」,不知恍神多久,我才開始研究那部老舊放大機,回想以前所學的程序,一關又一關地試,不知不覺已到午夜時分,終於要揭曉了,在紅色昏暗的燈光下,我摒氣凝神盯著顯影液裏的相紙,突然間,底片中那一群人從水中浮現出來,全然幽靜的暗房裏仿佛可聽到他們微微的交談聲,我則幾乎脫口而出:「すみません 私は蕭です…お名前は」。事隔半世紀了,眼前這些人還在嗎?
接著我聯絡上熱愛文史工作的學長李順仁,並將相片及一些文件交給他,在他的努力下很快的便確認了照片中幾個人。其中的主角是製糖化學教室的濱口榮次郎教授,其他的人則是研究生及助理,有位助理鐘先生還在世,為此學長親自去拜訪「他看到這張遲了五十多年的相片,眼眶都濕了」學長有感而發,不過老先生很低調,除了感謝沒有多說什麼。另外一位研究生,後來成為農化系教授的謝伯東已過逝多年了。另兩張相片則是濱口教授和兩個兒子及太太的家庭照,我該怎麼把照片拿給他們,或者他們的後代呢?由於接下來我自己也很忙,事情就擱下來,這一拖就到本世紀初了。
2005 年我參加一場台灣文學研討會,遇到一位日本來的研究生赤松,我告訴她關於時空膠囊的事,剛好她有位同學和濱口是同鄉,便託她代為轉送照片,想不到沒多久便有回音:「濱口家的兩位媳婦還健在,他們非常感動,也很感謝你將這三張未曾見過的舊照片寄給他們」。得知這消息,我感到十分欣慰,不要說身為家屬的他們,我自己都覺得整個事件太傳奇了,幸好兩位老太太還健在,這事總算可以大功告成。我沒想到的是,同一時刻還有一個人也在開啟這個時光膠囊。
台大這十幾年來一直在大興土木,除了校總區綠地不斷消失,連青田街一帶保存完整的日式教授宿舍區也打算改建大樓。當地的居民便組織起來,保護這個具有史蹟價值又美麗的社區,大學的同班同學游雲霞也是成員之一。為此他們積極地與台大校方交涉,一方面也進行社區歷史的調查,因而和初代屋主聯絡上了,他們是台北帝國大學教職員及子女,戰後被遣返日本,散居各地。為了聯繫感情,成立昭和町會(青田街一帶當年屬於昭和町)。到本世紀初還活著的成員們理所當然都是七十歲以上的老人了,游雲霞就是在他們聚會時前去拜訪。那天濱口的媳婦也在場,她提供許多老照片,並秀出不久之前才從台灣寄來的神奇照片,「不知要怎麼感謝這位先生呢……」老太太喃喃地說著,當游看到照片背面的署名時不禁驚呼:「不會吧,這可是我大學同班同學呢!」世上竟有事如此巧合的事,當然也引起會眾的一陣驚嘆。雲霞一回國便迫不及待地和我聯絡,電話一接通,她就激動地說:「同學!我是游雲霞,我找你好久了」「啊,好久不見,我也正想找妳呢,怎麼…」「你知道嗎,前一陣子我去日本時,竟然看到你寄去的三張照片……」 我是該感到無比驚訝才對,但也很巧的,就在接電話的一週前,我才在台北市公車上(我非常少搭台北市公車,特別是搬到宜蘭後)”看到”她,那是公車電視播放的公益廣告,主角正是游雲霞,她在談青田街史蹟保護的工作。畢業後我們只有巧遇過一次,如今竟以這種方式見面,實在很特別,心裏還閃過一個念頭:該和她聯絡一下,並問她什麼時侯也變那麼活躍了(她原本是認真讀書,不好管閒事的人),因此當她告訴我在日本的奇遇時,我馬上知道大概是怎麼一回事,但無論如何整個事件還是太不可思議了,因此我們熱絡地聊起來,把所知的故事一口氣講完。
又過了一陣子,兩位老太太就專程來台灣拜訪了,我們一起去餐聚。她們說,收到這相片時,原本封塵多年的台灣記憶,突然一湧而出,仿佛捲入那個時代,還打趣地說,你們兩個人把我們的人生給翻騰了。她們還告訴我和這相片有關的許多故事。兩位老太太是姐妹,她們的父親也是台北帝大的教授,拍攝這些照片時,雙方已有來往,因此和研究室的人都很熟,至今相片中其他成員的姓名都還記得。昭和20年(1945)8月15日當天,日本天皇透過收音機放送終戰詔書時,他們一群人也聚在一起收聽,就在那瞬間,原本不分彼此出身(台灣人、日本人)的朋友們,突然間瀰漫著一股疏離感,大家默默地離開,各自回到家裏,不久她們便被遣送回日本。戰後數十年她們曾經回台灣探望故居,但近鄉情怯,只敢遠遠地看著,對他們來說台灣是又愛又傷心的故鄉,那種感情是複雜的。道別之前我將一張江山樓的收據送給她們:「這收據是你們公公當年的,上面還有菜單,他好像很喜歡台菜哦。」
經過一連串戲劇性的遭遇,游雲霞興起拍紀錄片的念頭,她卯起勁來從頭學習,先是參加導演訓練班,然後自掏腰包,逐步地進行各項工作,最後完成一部片名是”家在青田街”的紀錄片,參加影展時還獲得首獎。我則以主角之一出席首映會,沒想到影片放映完畢後也被邀上台發表感想,我最怕這種場面了,記得正思索著該從何談起時,有人好像感受到我的心境:「會將失落半個世紀的照片隔海寄給一個不認識,而且可能往生的人,是基於什麼樣的想法呢?」這正是我想說的啊,以往我幫親友拍照時總是喜歡”留一手”,等到好幾年後才給他們,那種驚喜或驚嘆是很美妙的,因為人們看到的是自己早已遺忘的青春。這個時空膠囊年代久遠,又經歷了劇變的時代,我想,如果相片中的人或至少他們的後代能看到這照片,那一定是波濤洶湧了。人的情感是由許多記憶建立起來,一個地方也是一樣的,由於台灣有特殊的歷史背景,我們的四週其實藏著許多特別的故事,但因為改朝換代以及政治禁忌等諸多因素,許多故事就像這個時空膠囊,被深藏在人們的心中,並且日漸凋零,而一個地方就是要有許多故事,無論是人的或物的,它才會成我們生命的沃土,情感的依歸。歲月不饒人,大家不妨多去挖掘吧,有一天我們也要把自己的故事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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