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情迷香港昔日的城寨,包括京都大學的建築系。如果殖民地時代的香港是羅馬,那麼城中有邑,消失的九龍城寨是一個暗黑版的梵蒂岡。
兩者都是一個大都會裏的邦國,所不同者,是在信仰的核心價值之上,梵蒂岡號令羅馬,但九龍城寨只是是中國天朝的一個metaphor of anarchy。英國殖民地政府有意讓中國人比較:九龍城寨的混亂、罪惡、毒品和黑社會的潛規則,皇家殖民地中的中國黑社會殖民地,就是「中國人當家作主」的地獄樣版。
不知天高地厚的鄧小平,奢言「一國兩制」是他的發明。但英國早就實行「一港兩制」,而且中國九龍城寨的那一制的「精神」如危樓和違章建築,在大陸遍地都是(最近的一宗與梅州的高速公路無端崩塌,汽車墮入黑洞大火)。九龍城寨既是回顧的,也是前瞻的,而且是分裂而反大一統的。你要懂得欣賞波特萊爾的「惡之華」(Les Fleurs du Mal ),在美學的符號層面,才會明白九龍城寨的意義。
我在小時候,父母警告不可以靠近九龍城寨,而今日九龍城寨變成香港和西方品味人士的後現代想像。時間可以淘洗一個黑暗時代的建築物的罪惡聯想,例如法國的盧安教堂(Rouen Cathedral ),後人只會瞻仰哥德建築的尖塔與稜柱,忘記了大教堂不遠處聖女貞德之死,以及哥德建築時代宗教裁判遍地的火刑柱。
無知的港督衛奕信,單方面討好中國,在他的想像中,中共不喜歡保留九龍城寨(但其實中共對此並無興趣),衛奕信決定將九龍城寨拆除。當時香港缺乏有見識的文化人士極力反對。但其實九龍城寨可以永久保留:因為大陸不斷有基層的新移民擁進來,他們的第一站,可以搬進城寨,體驗一下沒有英國管治的中國生活。
退而求其次,將城寨裏的中國人遷徙外出,保留所有建築物,清除蟑螂老鼠,打掃甚至粉飾一新,九龍城寨若可闢為一座香港高廸(Gaudi)式的一個詭異奇趣的建築博物館,今日大陸的小紅書遊客,就不會投訴這座中國城市缺乏特色。
我在1991年去過唯一的一次。那次與一個英國的大學教授朋友同遊城寨,歧視香港的房屋署長逐漸分正要執行清拆,城寨居民反對。我惡作劇,在九龍城寨裏告訴寨民:這個英國人是英女皇派來的秘密特使,英女皇不滿衛奕信清拆城寨,他派了特赦來體察民情,你們有何不滿,可以告訴他,他會將你們的投訴上達英廷,而我是他的副官和翻譯。
五分鐘之內,就有十幾個城寨裏的中國人信以為真,圍攏過來,紛紛呼寃,譴責房屋署長和港督。英國朋友強忍住笑,我問:「女皇特使很奇怪:你們居住的環境如此骯髒,港督只是想為你們搬遷進公屋,換一個更舒適的環境,為什麼你們捨不得這裏?」
一干中年男人更為激動,說:這是我們居住了幾十年的神聖領土。
那一次經驗,令我隱約感到未來香港主權移交之後將會遲早是何光景。
意大利小說家兼哲學家艾可說:美是沉悶的(Beauty is boring),美境是有限的,只有醜惡像上帝一樣,才是博大無垠的(Beauty is finite, ugliness is infinite like God.)
太年輕時不明白,今日都懂了。九龍城寨之消失,在東亞的建築史上,其損失不下於「清明上河圖」裏開封府之湮沒。然而那一份時代創遺留下來的想像,卻像天國一樣,在日本人的下一代腦海中長存;對於今日已經成為世界公民的香港人,相信也一樣。
陶傑披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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