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18日 星期三

劉墉/童年的聲音溫州街和雲和街之間

童年的聲音

左鄰是位將軍,太太念佛,每天傳來咚咚咚的木魚聲,還有將軍的嗯嗯聲,大概有痔瘡,他用力嗯嗯的聲音,我隔牆都聽得到……

這張畫是融合我在溫州街與金山街的記憶畫成,最左近景小樓,少年正開門迎長髮少女入內,二樓一婦人凭窗下望,寫我二十歲時戀愛景像。對門及街邊小食攤炊煙裊繞,有賣水果的地攤、趕路的一家三口,騎單車的、坐在三輪車上擁抱的。
劉墉/圖

我的童年是在台北市溫州街和雲和街之間度過的,那是個很特殊的地方,好比卡薩布蘭加或伊斯坦堡,處在多種文明交會之處,撞擊出異樣的火花。

溫州街的兩側,住的多半是台大教授,最記得正對門有位陳姓的老書法家過世,他那學者兒子號哭:「爹爹啊!爹爹啊!」連著哭了半個月都不止。

我家右鄰也令我懷念,最先住著一對老夫少妻,想必師生戀,那年輕貌美的妻子,總嬌聲細氣地喊:「老師!老師!」她一喊,我老爸就說:「又喊了!又喊了!」我老媽則會瞪他兩眼:「又沒喊你,你聽什麼?」

老夫少妻沒多久便移民美國,搬來台大醫院住院部的主任,也姓劉,我們處得像是一家,甚至在牆中間開了扇小門以便走動。他家有三個女兒,常常玩耍尖叫,引得我豎耳朵。

左鄰是位將軍,太太念佛,每天傳來咚咚咚的木魚聲,還有將軍的嗯嗯聲,大概有痔瘡,他用力嗯嗯的聲音,我隔牆都聽得到。小時候頑皮,他嗯,我也嗯,幫著他使勁兒。後來他們搬走了,我娘說都是被我氣的。

左對門住了位台大農學院的院長,家裡有株當年很稀罕的曇花,每回夏夜燈火喧譁,都是賞曇聚會。他家再過去則是國防部長俞大維的官邸,四周圍住著一群星星,黑頭車過,好多孩子會追在後面聞汽油味。吉普車更有意思,因為開車的是兵,比較會跟孩子玩。不過有一回我把沙土偷偷倒進車子的油箱,被兵抓到,狠狠地擰著我的耳朵罵,直到今天,我不准人碰我耳朵,包括我太太,都是因為那慘痛的回憶。

我家後面是「兵工學校」的軍眷區,據說有不少早年漢陽兵工廠的骨幹,個個是軍火專家。他們管起孩子來也不凡,啪啪啪地「竹筍炒肉片」,夾著孩子「不敢了!不敢了!」的哀號聲,讓我每次看見那些挨揍的小朋友都敬畏三分,想他們畢竟是鞭子底下熬過來的人物。我也佩服眷區人家炒菜的架式,大概用的鍋鏟都是兵工廠的精鋼打造,硬比我娘的響十倍,我雖見不到那些掌杓操刀的伯母,卻能有「公孫大娘舞劍器」的想像。

十三歲那年,我家在一場大火中燒成了平地。公家以我父親已逝為由,不為我們重建。我娘只好在廢墟上蓋了間草房,成為當年的「最牛釘子戶」。房雖簡陋,只一片草棚搭在牆頭,頭頂幾乎碰到屋簷,但四周木板通風透亮,加上外面廢墟的雜草叢生、蟲聲啾啾,頗有鄉居之感。廁所更見情調,那是整棟日式建築唯一磚砌的地方,當四周陷落,糞坑就顯得高高在上了。下雨天撐傘如廁,上面雨聲不斷,下面也點點滴滴。那陣子我正讀李清照詞集,自然想起「點滴淒清、點滴凄清、愁損離人,不慣起來聽」,至於晴朗的日子感覺也好,深藍夜空的擁抱下,看星星月亮移過一根根燒得焦黑的柱子,令人想起古希臘的劇場,再看看四鄰窗內暈黃的燈光和幢幢人影,又是李易安「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的境界。

十五歲那年,我們這釘子戶終於屈服,搬去金山街的一棟兩層小木樓。樓下是間女子英文祕書班,對於我這個小男生,那聲色真是不凡。一會兒彷彿置身番邦,樓下傳來的是英語會話;一會兒喀答喀答高跟鞋聲,想必在教走路的禮儀;一會兒樂聲震耳,原來是交際舞蹈。偶爾經過樓下,還能看見一群嚇人的白臉女鬼,竟然是用黃瓜汁、麵粉和雙氧水漂白皮膚的美容課。

小樓對面,隔著金山街有一大片違章建築,每天噹噹噹噹是餃子鋪在剁餡,噔噔噔噔是彈棉花店的弓弦震動,還時時有車喇叭猛響,是因為等著買手工饅頭的顧客阻礙了交通。入晚就更熱鬧了,拉嗓子喊的是賣饊子麻花和臭豆腐的,吱扭吱扭加上吭噹吭噹,是推車子過來的麵攤。蒸饅頭、煮麵和下餃子的蒸氣煤煙,在迷離的燈火映照下,大有辛稼軒〈青玉案〉「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和「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朦朧之美。

我住的小樓雖不高,後面卻可以俯瞰一大片平房,也就有野貓叫春和深巷寒犬的混聲合唱。大概因為日式房舍的門戶不嚴,那時有狗人家特多,而且多半養看門的大狗,當群犬齊吠,聲勢十分驚人。

至於人犬皆睡的深夜,後窗外又出奇的寧靜,在那一大片魚鱗似的灰瓦房舍間,甚至能聽見嘩啦嘩啦的麻將、唧唧的三輪煞車,和盲人按摩師的悠悠笛音。

前窗外也逐漸安靜了,總是先聽見潑水聲,大概是饅頭餃子店打烊的例行工作,接著是厚重的上門板聲。也幸虧門夠厚,有一夜喊叫不斷,對街映現一片火光,接著警笛呼嘯開來好多救火車。原來是某家女兒的男友發瘋,在水溝裡倒了汽油點燃,所幸火很快就被撲滅了,除了門板上熏出些黑印子,竟然毫無損傷。

還有一夜打破寂靜的是個山東老漢的哭聲,從一片低矮的違建間傳來。大概醉了,哭夾著喊,喊得斷斷續續,聽得出幾個重複的句子:「蔣總統!你不是說要帶我們回去嗎?怎麼還不回去?再不回去……再不回去,我娘都死啦!」

男人的哭聲,在深夜,很悲涼,悲涼得我一生難忘。

這張畫是融合我在溫州街與金山街的記憶畫成,最左近景小樓,少年正開門迎長髮少女入內,二樓一婦人凭窗下望,寫我二十歲時戀愛景像。對門及街邊小食攤炊煙裊繞,有賣水果的地攤、趕路的一家三口,騎單車的、坐在三輪車上擁抱的。後方巷弄間有遛狗的、夜歸的……房頂貓叫、牆邊狗吠。圖右有不少巨宅,屋內人影幢幢,可見聊天的、讀書的,甚至如廁者。樓下老榕樹邊副官司機正等候,後花園有長廊水榭,憑欄賞蓮者。圖左遠方是軍營,門口衛兵正攔查騎車的訪客,營房儼然,有軍車、球場、防空洞,牆頭捲著鐵絲網。更遠處則是田野,隱約可見芭蕉檳榔蒲葵,天上一輪明月、幾絲雲彩,一片台灣早年的南國景色。因為源於童年溫馨的回憶,舊情綿綿、含蓄婉約,所以取名為〈深情月夜〉。

●劉墉畫展8月20日起於羲之堂(台北市逸仙路42巷10號)展至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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