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2日 星期六

亦幻亦真的紐約

時代的推演十分迅速,我站在街上發呆的時候,現代主義已經過去了。美國人開始萌發了懷舊的念頭……開始不再喜歡新建築,到上世代的舊屋中尋求兒時記憶的溫暖感覺……

空中的綠園道。
漢寶德/攝影

春寒料峭,來到了紐約。

一個體弱、靠手杖步行的老人來紐約做什麼?我回答不出來。心裡有些悶,出來走走,想不到去哪裡,就想到紐約了。紐約又大、又亂、又貴,這裡是散心的地方嗎?可是不知為什麼,當兒子說陪我出來散心的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地方就是紐約。

花三兩天隨便逛逛,只有在紐約可以不必預先規畫。看門道、看熱鬧,隨處都有;想看藝術或看戲,隨時都有。不但有,而且要古典、要前衛、要安靜、要刺激隨意 選擇,世上哪裡有如此豐富的百寶箱?我是為此而來嗎?真的不是,說起來難以令人相信,近年來,我一直回想走在華爾街那種人為谷底的經驗。站在街上用力仰頭 尋找天空,所看到的卻是一線天。這是人類的智慧還是愚蠢的產物?在潛意識中,我很想再經驗一次。

蘇活,甦醒又活躍的市區

紐約要垮了?
漢寶德/攝影
沒想到在我下定決心成行的時候,一位住在紐約多年的朋友打電話來,聽說我要去,很興奮的要帶我逛逛,為我安排行程,因此解決了我的一切煩惱。照他的建議,我們住進了蘇活區新建不久的一座高層旅館,他還順便建議,附近有一家十分可口的麵包店。

第二天早上我們就以去找那家麵包店為名,沿街看看。「蘇活」,是誰的翻譯?實在太正確了!我看到了一個甦醒又活躍的市區。它曾經是半死不活的,為自己的命 運掙扎的藝術家們集中的地方。藝術家打響了這裡的名號,吸引很多附庸風雅的中產階級市民進住,反而把藝術家趕走,地區的生命卻已經復活了。可愛又可憐的藝 術家,你們之中有多少登上受崇拜的寶座,從此名垂青史呢?

四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到蘇活時,這裡是紐約的衰退區,來自世界各地試試自己運氣的畫家與藝術學校的學生,看上了這裡破舊的建築、低廉的租金。可是坦白說, 我很不喜歡當時的環境。畫家們也許為老建築的趣味所吸引,可是那時候的我,真的無法接受那些「古怪」的設計:十九世紀的蘇活的開發商,自以為聰明所建造的 店面房子,正是一個世紀後,自命為現代主義者的建築學子所完全不理解的風格。

鑄鐵技術為蘇活區街面房子鑄成古典的式樣。
漢寶德/攝影
紐 約從來就是帶領世界風潮的,當年的蘇活為了建造四、五層的市街建築供各種商業使用,找到了一種辦法,既「典雅」又經濟,就是利用當時成熟的鑄鐵技術,為這 些街面房子鑄成古典的式樣。他們並沒有像芝加哥學派,利用石砌的大柱子、大拱,建立受業界景仰的風格,在建築史上留名;卻選擇了不易起眼的,小柱、小拱行 列整齊的實用型外觀,把店面裝飾起來。鑄鐵是金屬,但可用模子鑄成花樣,所以這類外觀,細看之下可以發現有很精緻的柱頭設計,牆面上有細巧的刻飾,都是模 仿石雕的作品。可惜這種街面建築在鑄鐵這種材料失勢之後,就被大家遺忘了。相反的,很容易把它視為時代的末流,是商人畫虎不成反類犬的作品,後世不但感受 不到它的古雅,還視它為被歷史家指摘的學院派的商業化,連剩下的一點古典的假面具也被揚棄了。

美國人開始不再喜歡新建築

四十年前當我站在這些建築前時,由於長期被遺棄,歲月的塵埃汙染了細緻的雕飾,予人以骯髒的感覺。這似乎正坐實了裝飾主義的罪惡,它們應該被明亮、簡潔、 重視功能的現代建築所取代。沒想到時代的推演十分迅速,我站在街上發呆的時候,現代主義已經過去了,美國人開始萌發了懷舊的念頭。科學與理性確實很偉大, 使我們享有今天這樣舒適、富裕的生活,但有必要把自己的生活也理性化嗎?念頭一轉,美國人開始不再喜歡新建築,而到上世代的舊屋中尋求兒時記憶的溫暖感 覺。

在此文化氛圍下,科學也改變了。高科技的發展就是科學的人性化,為人類創造快樂的回憶,還不到廿一世紀就在建築外觀上丟棄了理性,進入欺騙眼睛的時代。到了這一步,真實的、實用的都被視為愚蠢,最會騙人的都成為大師了。

難怪,蘇活街上那些一度被丟棄的鑄鐵假古典,忽然使大家感到非常親切。過去由於是假面具而被呵斥,今天反而由於是假面具而被讚揚了。大家開始把面具上歲月 的塵埃洗除,顯露出美麗的飾紋,連我這個遠來的遊客也感覺在十九世紀的街道上過廿一世紀的日子,是令人興奮的。是我們回到了十九世紀呢?還是變了一個廿一 世紀的魔術?我又感到惶然了。

在鬧市中創造綠地的幻覺是一種風潮

穿空而起的波狀高樓。
漢寶德/攝影
復舊似乎創造時代的幻覺,創新所著意的也是幻覺。想不到懷舊的紐約人把會作夢的建築大師──蓋瑞──請來,建了一座高層公寓。這位仁兄向來只在美術館、音樂廳之類的遊戲性建築上出花樣,因為玩弄造型,無關乎建築的宏旨,但是要怎麼在日常居住的建築上耍花樣呢?

就在蘇活區附近,我們搭車數分鐘就可看到它高大、明亮的身影,在普遍四、五層樓高的老市區拔地而起。閃亮的金屬包裝反射著春天早上的陽光,把鄰近的古典式 高樓都比下去了。這位專作太空垃圾造型的建築大師,怎麼使這座高級公寓大廈看上去既有身分地位,又有廿一世紀的虛幻感呢?他很聰明的在多種嘗試之後,選擇 了波紋,使原本方正又規則的大樓表面,好像永不休止的閃動著。我的朋友以假裝買房子的方式,騙進去看看,而且有工作人員的導覽與說明,發現外觀的新潮完全 與內部功能無關。內部只是普通的公寓,擺了些蓋瑞設計的家具而已。我們在外面所看到的閃動的造型,真的只是一種嘉年華會式的包裝。

幻覺是什麼?也許是想像力的放縱吧!我們在紐約市中心區轉了一圈,喚回了一些記憶,就被帶到一個廢棄高架火車軌道上。紐約市把這一段軌道變為帶狀空中花 園,在古老的市街中穿行,這是當前全世界風行的保存舊記憶與綠化環境的巧妙結合,使人走在上面,為花木、高樹所吸引,產生走在鄉間小道上的幻覺。

大樓群中的綠色園地。
漢寶德/攝影
在 鬧市中創造綠地的幻覺顯然是一種風潮。我們自九一一復建工地走到海邊,自下曼哈頓遙視自由女神像。水岸已經公園化了,消除了雜亂的碼頭印象,在公園的一角 建了一個愛爾蘭紀念碑,紀念愛爾蘭人胼手胝足開闢紐約的一段歷史。這個紀念碑不同往日的石碑,是用保存一座古老石屋來代表的。這座石屋只剩幾面亂石砌成的 牆壁與壁爐,足以發思古之幽情,與鄰近的玻璃大樓形成強烈對比。不僅如此,他們用流行的古蹟再生的觀念,部分加蓋,種了草皮,在廢墟之上造了一個斜面的小 公園,市民可以閒步其上,瞭望河岸景色。而小公園的景觀,有意的創造鄉間的幻覺,使你回到紐約市尚不存在的時代。

朋友帶我們去了大家熟悉的林肯中心。這是上世紀六○年代所建造的,用當時流行的火柴棒式的柱列所建,有古典風味的後期現代風格的文化建築群。這裡是高雅的 紐約人欣賞歌劇與交響樂等正宗高級表演藝術的場所,幾棟建築沿街形成兩個廣場,原本是相當古典的,可是新紐約人似乎厭煩了這種生硬的古典,把其中一個廣場 改造成花園。他們利用廣場與街面的高低差,沿街面建造了一個咖啡館,目的是利用其傾斜的屋頂,創造一個有自然風貌的綠地,讓市民自廣場走上去,有踩到草坪 的舒暢感。我驚訝的發現,其構想與愛爾蘭紀念碑如出一轍。

紐約悄悄的,利用這些小型公共空間的改造,把現代化建設軟化,喚回古老的記憶,與對大自然的嚮往。這是不是一種老人情懷呢?

大眾性戲劇在廿一世紀完全與科技結合

短短的幾天停留,我的朋友為了使我感到此行的充實,且留下寶貴回憶,為我安排了兩場戲劇。對我這樣的老人來說,確實是嶄新的經驗。

過去,我在紐約曾看過兩種表演,其一是比較貴族味的傳統歌劇,是在林肯中心演出的;其二是百老匯式的表演,是大眾化的歌舞劇。這些都是旅客所熟知的,但只有道地的紐約客才會對當代年輕人的火辣戲劇有所了解。我的朋友似乎要我體驗一下真正的紐約吧!

頭一天晚上的戲,在聯邦廣場附近,十五街上的小戲院裡,是一個非常特別的表演。時間到了,我們幾個與一群人擠進去,才知道這是沒有座位的戲園子。一個半小 時的戲要站著看,可難為了我這個老頭子。所以進到裡面就找個戰略位置,靠場邊可以依傍的,誰知燈光一閃,廣播周知,觀眾還要隨著舞台移動。原來是一個全動 態的表演,連舞台也是變動的。忽然在中間,忽然在一端,而且不斷的起伏、旋轉。

坦白說,我完全沒有搞清楚在演些什麼。與當代美術一樣,已經沒有故事內容了,只是表演者在履帶上快步走動,或與其他演員互動,似有意義,又好像沒有意義, 我忽然覺悟原來表演藝術也有裝置藝術一樣的抽象性。觀眾們只是隨著變動中的舞台,被趕著移動,民眾在表演的聲光閃耀之中,像被催眠一樣。

最重要的一幕是壓軸的表演,把觀眾們趕到中央,天花緩緩降下一片透明膜,並開始充水,我們抬頭向上看,似看到海底,有幾個穿泳衣的演員表演蛙泳。觀眾興奮的伸手去摸他們,為終生難忘的刺激感到驚訝不置!

第二天的戲是有名的《藍人》,據說已演了十年,已經演遍全世界,是新形式的綜合性戲劇,這裡是有座位的,我們來得晚,坐在最後一排,反而可以綜覽全場。主 角是兩位塗了藍色的男生,但同樣沒有完整的故事,是一些片段表演的組合。表演中,有些像相聲,有些像魔術,有些像音樂劇,有些像滑稽喜劇。舞台上使用的輔 助工具,包括電影的銀幕,及數位的影像技術,幾乎是多媒體與高科技的結合,實在看得我眼花繚亂,又興奮、又訝異,原來大眾性戲劇在廿一世紀已經可以完全與 科技結合了。

這兩齣戲確實加深了我對當代紐約的印象。紐約所代表的傳統的現代、工業社會的大眾文化,已經因新時代中產階級的感官需要,而進入科幻文化的時代。

在蘇活區,上世紀初的老紐約復活了,然而超現實高樓卻浮現天際,他們恨不能使綠色的大自然在大廈的陰影中再現。這一些如夢似幻,又像真實的人生,使我這樣 的遠來的訪者,也如同墜入幻覺之中。當我收拾行囊,準備離開那狹小又昂貴的旅館時,在大廳裡豁然發現茶几的四條腿是誇張的四隻獅子的腳。這不是十八世紀的 設計嗎?我終於了解,紐約就是這樣一個亦新亦舊、似真似幻的大城市。使我忽然想起,在紐約建新潮大樓的蓋瑞的感想:這個城市真是既不真實又很自然的呢!

【2011/07/03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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