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7.03 03:17 am |
時代的推演十分迅速,我站在街上發呆的時候,現代主義已經過去了。美國人開始萌發了懷舊的念頭……開始不再喜歡新建築,到上世代的舊屋中尋求兒時記憶的溫暖感覺……
空中的綠園道。 漢寶德/攝影 |
春寒料峭,來到了紐約。
一個體弱、靠手杖步行的老人來紐約做什麼?我回答不出來。心裡有些悶,出來走走,想不到去哪裡,就想到紐約了。紐約又大、又亂、又貴,這裡是散心的地方嗎?可是不知為什麼,當兒子說陪我出來散心的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地方就是紐約。
花三兩天隨便逛逛,只有在紐約可以不必預先規畫。看門道、看熱鬧,隨處都有;想看藝術或看戲,隨時都有。不但有,而且要古典、要前衛、要安靜、要刺激隨意 選擇,世上哪裡有如此豐富的百寶箱?我是為此而來嗎?真的不是,說起來難以令人相信,近年來,我一直回想走在華爾街那種人為谷底的經驗。站在街上用力仰頭 尋找天空,所看到的卻是一線天。這是人類的智慧還是愚蠢的產物?在潛意識中,我很想再經驗一次。
蘇活,甦醒又活躍的市區
紐約要垮了? 漢寶德/攝影 |
第二天早上我們就以去找那家麵包店為名,沿街看看。「蘇活」,是誰的翻譯?實在太正確了!我看到了一個甦醒又活躍的市區。它曾經是半死不活的,為自己的命 運掙扎的藝術家們集中的地方。藝術家打響了這裡的名號,吸引很多附庸風雅的中產階級市民進住,反而把藝術家趕走,地區的生命卻已經復活了。可愛又可憐的藝 術家,你們之中有多少登上受崇拜的寶座,從此名垂青史呢?
四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到蘇活時,這裡是紐約的衰退區,來自世界各地試試自己運氣的畫家與藝術學校的學生,看上了這裡破舊的建築、低廉的租金。可是坦白說, 我很不喜歡當時的環境。畫家們也許為老建築的趣味所吸引,可是那時候的我,真的無法接受那些「古怪」的設計:十九世紀的蘇活的開發商,自以為聰明所建造的 店面房子,正是一個世紀後,自命為現代主義者的建築學子所完全不理解的風格。
鑄鐵技術為蘇活區街面房子鑄成古典的式樣。 漢寶德/攝影 |
美國人開始不再喜歡新建築
四十年前當我站在這些建築前時,由於長期被遺棄,歲月的塵埃汙染了細緻的雕飾,予人以骯髒的感覺。這似乎正坐實了裝飾主義的罪惡,它們應該被明亮、簡潔、 重視功能的現代建築所取代。沒想到時代的推演十分迅速,我站在街上發呆的時候,現代主義已經過去了,美國人開始萌發了懷舊的念頭。科學與理性確實很偉大, 使我們享有今天這樣舒適、富裕的生活,但有必要把自己的生活也理性化嗎?念頭一轉,美國人開始不再喜歡新建築,而到上世代的舊屋中尋求兒時記憶的溫暖感 覺。
在此文化氛圍下,科學也改變了。高科技的發展就是科學的人性化,為人類創造快樂的回憶,還不到廿一世紀就在建築外觀上丟棄了理性,進入欺騙眼睛的時代。到了這一步,真實的、實用的都被視為愚蠢,最會騙人的都成為大師了。
難怪,蘇活街上那些一度被丟棄的鑄鐵假古典,忽然使大家感到非常親切。過去由於是假面具而被呵斥,今天反而由於是假面具而被讚揚了。大家開始把面具上歲月 的塵埃洗除,顯露出美麗的飾紋,連我這個遠來的遊客也感覺在十九世紀的街道上過廿一世紀的日子,是令人興奮的。是我們回到了十九世紀呢?還是變了一個廿一 世紀的魔術?我又感到惶然了。
在鬧市中創造綠地的幻覺是一種風潮
穿空而起的波狀高樓。 漢寶德/攝影 |
就在蘇活區附近,我們搭車數分鐘就可看到它高大、明亮的身影,在普遍四、五層樓高的老市區拔地而起。閃亮的金屬包裝反射著春天早上的陽光,把鄰近的古典式 高樓都比下去了。這位專作太空垃圾造型的建築大師,怎麼使這座高級公寓大廈看上去既有身分地位,又有廿一世紀的虛幻感呢?他很聰明的在多種嘗試之後,選擇 了波紋,使原本方正又規則的大樓表面,好像永不休止的閃動著。我的朋友以假裝買房子的方式,騙進去看看,而且有工作人員的導覽與說明,發現外觀的新潮完全 與內部功能無關。內部只是普通的公寓,擺了些蓋瑞設計的家具而已。我們在外面所看到的閃動的造型,真的只是一種嘉年華會式的包裝。
幻覺是什麼?也許是想像力的放縱吧!我們在紐約市中心區轉了一圈,喚回了一些記憶,就被帶到一個廢棄高架火車軌道上。紐約市把這一段軌道變為帶狀空中花 園,在古老的市街中穿行,這是當前全世界風行的保存舊記憶與綠化環境的巧妙結合,使人走在上面,為花木、高樹所吸引,產生走在鄉間小道上的幻覺。
大樓群中的綠色園地。 漢寶德/攝影 |
朋友帶我們去了大家熟悉的林肯中心。這是上世紀六○年代所建造的,用當時流行的火柴棒式的柱列所建,有古典風味的後期現代風格的文化建築群。這裡是高雅的 紐約人欣賞歌劇與交響樂等正宗高級表演藝術的場所,幾棟建築沿街形成兩個廣場,原本是相當古典的,可是新紐約人似乎厭煩了這種生硬的古典,把其中一個廣場 改造成花園。他們利用廣場與街面的高低差,沿街面建造了一個咖啡館,目的是利用其傾斜的屋頂,創造一個有自然風貌的綠地,讓市民自廣場走上去,有踩到草坪 的舒暢感。我驚訝的發現,其構想與愛爾蘭紀念碑如出一轍。
紐約悄悄的,利用這些小型公共空間的改造,把現代化建設軟化,喚回古老的記憶,與對大自然的嚮往。這是不是一種老人情懷呢?
大眾性戲劇在廿一世紀完全與科技結合
短短的幾天停留,我的朋友為了使我感到此行的充實,且留下寶貴回憶,為我安排了兩場戲劇。對我這樣的老人來說,確實是嶄新的經驗。
過去,我在紐約曾看過兩種表演,其一是比較貴族味的傳統歌劇,是在林肯中心演出的;其二是百老匯式的表演,是大眾化的歌舞劇。這些都是旅客所熟知的,但只有道地的紐約客才會對當代年輕人的火辣戲劇有所了解。我的朋友似乎要我體驗一下真正的紐約吧!
頭一天晚上的戲,在聯邦廣場附近,十五街上的小戲院裡,是一個非常特別的表演。時間到了,我們幾個與一群人擠進去,才知道這是沒有座位的戲園子。一個半小 時的戲要站著看,可難為了我這個老頭子。所以進到裡面就找個戰略位置,靠場邊可以依傍的,誰知燈光一閃,廣播周知,觀眾還要隨著舞台移動。原來是一個全動 態的表演,連舞台也是變動的。忽然在中間,忽然在一端,而且不斷的起伏、旋轉。
坦白說,我完全沒有搞清楚在演些什麼。與當代美術一樣,已經沒有故事內容了,只是表演者在履帶上快步走動,或與其他演員互動,似有意義,又好像沒有意義, 我忽然覺悟原來表演藝術也有裝置藝術一樣的抽象性。觀眾們只是隨著變動中的舞台,被趕著移動,民眾在表演的聲光閃耀之中,像被催眠一樣。
最重要的一幕是壓軸的表演,把觀眾們趕到中央,天花緩緩降下一片透明膜,並開始充水,我們抬頭向上看,似看到海底,有幾個穿泳衣的演員表演蛙泳。觀眾興奮的伸手去摸他們,為終生難忘的刺激感到驚訝不置!
第二天的戲是有名的《藍人》,據說已演了十年,已經演遍全世界,是新形式的綜合性戲劇,這裡是有座位的,我們來得晚,坐在最後一排,反而可以綜覽全場。主 角是兩位塗了藍色的男生,但同樣沒有完整的故事,是一些片段表演的組合。表演中,有些像相聲,有些像魔術,有些像音樂劇,有些像滑稽喜劇。舞台上使用的輔 助工具,包括電影的銀幕,及數位的影像技術,幾乎是多媒體與高科技的結合,實在看得我眼花繚亂,又興奮、又訝異,原來大眾性戲劇在廿一世紀已經可以完全與 科技結合了。
這兩齣戲確實加深了我對當代紐約的印象。紐約所代表的傳統的現代、工業社會的大眾文化,已經因新時代中產階級的感官需要,而進入科幻文化的時代。
在蘇活區,上世紀初的老紐約復活了,然而超現實高樓卻浮現天際,他們恨不能使綠色的大自然在大廈的陰影中再現。這一些如夢似幻,又像真實的人生,使我這樣 的遠來的訪者,也如同墜入幻覺之中。當我收拾行囊,準備離開那狹小又昂貴的旅館時,在大廳裡豁然發現茶几的四條腿是誇張的四隻獅子的腳。這不是十八世紀的 設計嗎?我終於了解,紐約就是這樣一個亦新亦舊、似真似幻的大城市。使我忽然想起,在紐約建新潮大樓的蓋瑞的感想:這個城市真是既不真實又很自然的呢!
【2011/07/03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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