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17日 星期日

新亞書院『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亭"  童元方《為彼此的鄉愁》頁151-54
2009
垃圾堆與天人合一 (張曉風)


  他不會說華語——雖然他會廣東話。
  他當然更不會寫漢字,屬於他的語文其實是英文。
  他是生活在加拿大的華裔移民,從母親那邊來說,他是第四代移民,從父親那邊來說,是第二代。小鎮上沒有其他華人,他們看來顯然是徹頭徹尾的加拿大人了,他並且有一個好玩的英文名字,叫「自由人」(Freeman),看來會一路踔厲風發昂揚走天下的樣子。
  然而他學了建築,建築是一項「駐足」的藝術,他必須「座落」。
  而且,他戀愛了,愛上一位從香港來的華人女子,然後,他和那女子一起回到香港。
  他的名銜是建築師,也在中文大學教書,他妻子是個「公益活動人」。歲月悠悠,二十多年就這樣過去了。在香港,他的名字是陳惠基,他的妻子叫李淑潔,像迴流的鮭魚,他們又找到遙遠的故川故源。

  去年,中華民國筆會赴港開會,有一天晚上,大會安排了一個公開的朗誦會,朗誦的地點是新亞書院的一個小禮堂。因為算是盛事,我們便早早由開會的西貢島前往中文大學,召了輛計程車,懷覑十分慎重的「準備心情」。
  余光中先生因為有事,要另外一車去,臨行,他十分認真地叮嚀:「你們去,時間還早,你們一定要上到山頂位置,有一個景非常值得一看,叫『天人合一』,是紀念錢穆先生的。」
  香港遊,余先生可算半個「地頭龍」,我們把他的話奉為圭臬。
  我們原以為那一定是一處人人皆知的景點,不料計程車司機卻木然不曉,於是在校園的山徑上彎來繞去,四處打聽,偏偏如今校園中每每見到的都是些十分「國際化人士」,都是些對校園知之不甚詳的外地學生。不過,在暮色來襲之前,我們總算找到了這個玄秘的幽境。
  我要怎樣形容這片幽境呢?我的第一個感覺是:「啊!原來它是一池水,藏在一個深邃的洞穴裏。」
  其實不對,它雖是一池水,卻不在洞穴裏,它的確有所覆,但覆蓋它的是一株老樹,樹不高,但枝繁葉茂,姿態如蟠螭交鶴偃蹇纏綿,顏色如翡翠巖壑,鋪天而來。但那大樹又宛似一個謙抑安全的戀慕者,雖站在近處,卻不企圖干擾什麼——除了影子,它只求池水容納它的影子。
聽說整個工程花的錢很少,當然,學院本來就不是富裕的單位,人文方面的學院一 向是大學裏的低收入戶,但這個景卻造得容天納地,氣象萬千。可是無論如何,香港和台灣一樣,是個「彈丸之地」,哪有什麼氣象萬千的本錢?可是,有的,那全 看建築師了。建築師是誰?就是剛才說的陳惠基。
  陳惠基既不懂中文,要閱讀錢賓四先生是絕對不可能的,這一點,就全靠妻子李淑潔了。經過反覆的詮釋辯析,從年輕時即信仰基督教的陳惠基和賓四先生的儒境終於有了交集,他隱約知道該怎麼做了。
   這塊山頭之地,原來的功能只是堆雜物,形同垃圾場,經過整理,成了「天人合一」造境的預定地。決定從步道開始,到大樹保留,到造一座池水,水池在我目測 看來,也不過二十幾坪(每坪約四平方公尺),但已足夠迴天光以入鏡,攬無窮於方寸。原來,他造了一片「浮沿水池」,(這不是工程用語,是我杜撰的,我老家 徐州稱斟酒至杯沿為「浮沿」。)水面一平如鑑,並不斷稍稍溢出,這種水池原不稀罕,台北縣政府辦公室即有一座。但「天人合一」勝境中,此池因設計精巧,剛 剛好和海平面在視覺上黏合起來,於是八仙嶺、吐露港全像由這一方池水延伸出去的校區分部。
  這設計,讓我想起蘇州庭園,但借山借水的老師傅怎比得上陳惠基幸運,他借的竟是大海!浩浩淼淼出入有無的大海,清風徐來,興或不興的池面都令人恍神。
  天人合一可以是倫理上的宇宙親情,可以是哲學方面的細密思維,也可以是眼前滌目浣心的深層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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