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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彩秋山/胡寶林水彩作品/30X40cm |
過去闖蕩歐亞兩洲,我愛歐洲的雪山;也習慣鍾情台灣滿山遍野的五月雪白油桐和太魯閣九曲洞的一線天。然而,確實已久久忘記歐洲的秋山是如何七彩迷人!
亮綠的炎夏已過,退休返歐後的第二個深秋,我和妻從灰暗的維也納出發回娘家。從奧國東部追著西部的太陽走,灰山濁雲漸漸飄散,翠松彩樹紛紛上粧。快速火車疾駛,耳邊疑是響起「賽馬」的二胡急迫節拍。窗外的行道樹叢像停格倒退的垂直百葉簾,百束光線從樹隙中射出,將群山碎成十彩的婚禮紙花;有時在樹叢間留出的遼闊景窗,欣見被山腰雲霧浮起的黃金山頂。突然想起東坡<江上看山>的佳句:「船上看山如走馬,倏忽過去數百群」。
我心醉神迷地對著閃過的秋山快速拍攝及素描,好奇的乘客搭訕借閱我的素描本。於是我們就聊起這些七彩秋山的林木種類。
從維也納出發的沿途小丘陵,被密麻的小樹叢夾著眾多的紅瓦聚落塗滿色彩,雖然五色繽紛但不壯觀。鐵路只要穿過莎爾玆堡州和提諾州的阿爾卑斯山脈的谷底走廊,三個小時後便能欣賞到壯麗的秋色。這時的秋山,下有清澈見苔的涓涓溪流和秋收褐田,近景有紅櫸為主,橙楓為次的多彩樹叢,中景有薄霧浮起黑密整齊的松杉大山背景,緩坡穿插著黃的褐牧原和舉起教堂尖塔的小聚落;再上層的高空藍天,是時時和火車彎道捉迷藏,時隱時現,變臉變身,披雲臥雪的禿石高山,山嶺尖石的輪廓清晰多變,挺拔剛硬。然而,混在山腰黑松中的眾多塔狀落葉松才是七彩秋山的黃金主角。黃金主角的落葉松是歐洲森林的經濟林,木材適用於造船、造紙及家具, 2012年又剛好當選了「歐洲落葉松年」。至於紅櫸,因其木質堅韌耐用,入土根深近兩米,又是七千種以上的生物多樣化溫床,素有「森林之母」的尊稱,也是國際綠色和平組織要求保護的樹種。這些森林輝煌的身世和色彩,導演了七彩秋山天地大戲的佈景。這是一幅理性的寒帶造林大戲;有別於台灣浪漫無序的雜木林相;這是阿爾卑斯山脈的倔強鐵石面孔變裝秀,不似台灣海島山脈的常綠柔情。
可惜這番秋冬日短,車行六、七個小時,那醒來的艷陽秋色,日落江霧又生煙。到娘家時,美景苦短,突然落幕,隱入黑色的森林。此時在家的園子裡,仰觀天上,繁星已就位,熒光互射,嬉鬧著山村無光害的樂趣。
回到妻的娘家哥飛斯 (Goefis) 山谷小村,這是位於福拉爾貝格州( Vorarlberg)飛爾德基斯市( Feldkirch)海拔 500米的高地中,有屋宇數百戶,三面森林,出入口處屬「萊茵山谷」區。我們的運氣真好,在這十一月深秋的季節,竟享受了一週的山嵐和暖陽。妻的大哥幾乎日日開車載我們爬上不同的山區大谷去賞雪及追逐秋色的陽光,去哪區的大谷都是車行十餘分鐘,登高至一千米便可踏著披霜的山路欣賞遠方的大山。有時,從山上鳥瞰,便望到谷底娘家的村落和更遠的瑞士邊境的幾個村莊,只要用望遠鏡認出教堂尖塔,便能辨認村莊的名字。仰望兩千餘米高,頗有幾分雪粉姿色的「三姐妹山」,像穿著有水氣的薄紗大藍袍,把整個山谷擁抱得既大方又溫柔。
一大早起來,推窗便吸入對面丘陵森林和草原上輕輕飄著的薄霧,這情景有如舞台上的飄渺乾冰。我們披衣外出,學著仙人行走在地霧上,經過教堂要到森林散步。教堂路旁的墓地煙霧濛濛,妻很自然地偕我入內前往家墓區,略駐足默禱,並環顧鄰近熟悉鄰居們的新墳名字。歐洲鄉間村落的教堂側院或後方都保留了墓地,村民時時日日經過都會不忘前往憑弔故親,掃墓不必等到萬聖節。這種繼續與逝去親人自然近距接觸的健康信仰文化,不會製造出太多中國式的失魂落魄鬼故事。早霧漸散,愈靠近森林,愈能見到林邊的火紅樹木及灌木叢,紅得令我醉昏。醉得我們必須撐著北歐式健走杆穿過滿鋪樹皮及黃葉的林中路,陽光被高杉剪成絲線及銅錢,灑落各方。我們邊走邊聊天,妻指著林中路談論著她的童年往事。
大舅子第三天載我們到布列登茨( Bludenz)山區。首先上山到海拔 900米的畢舍柏格( Buerserberg)村認祖訪宗。在村口首先見到羊群和小教堂,我們下車先入教堂謁壇,大舅指著建堂的捐獻芳名碑,有三分之一都是他們家祖先的姓氏。沿途見到在大片牧草上鋪滿一餅一餅預養明春草糧的糞肥。那種糞肥的氣味,就是村落鄉野的環保味,也是妻舅們的祖宗故鄉味。這種味道令我既驚喜又茫然,我無法了解什麼是故鄉味。若問我的鄉關故里何在?唉,美景在哪、人味在哪,只要腳踏的泥土能落地生根。
對我來說,能認祖歸宗是傳說中的幸福!我童年的快樂故事和難忘的家鄉飲食才是故鄉;母語及交心的文字、身邊的知音、交遊的摯友、有熱誠的工作機會,就是此時此刻的故鄉!今日,地球才是我們唯一的故鄉!
要告別秋山的前一天,正巧二女兒在附近的城市演出,也跑來相聚了。但今日竟然大霧低迷,久久不散,眼前三十米不見前路。長守山宅的大舅子興緻勃勃要和我打睹,他指著東面山上霧裡尋它不著的雨波沙申( Uebersaxen)小山村說:這是低霧,保證以一刻鐘車程便可追到那邊山上的陽光。我和妻認為霧裡行車上山很冒險;他則視殺出薄霧迷陣是家常便飯。
我們帶著懷疑及光明的期待上山,果然在十分鐘之後,已走出黑白電影的文學氛圍,見到陽光逐漸被染成透明的彩色,我的耳邊即時默默地響起齊瓦歌醫生的電影主題曲…。
樹梢的樂曲突然敲響一個停止呼吸的休止符!噢!眼前是天堂!周圍的秋山和村屋金光亮麗!東南西北廣闊地面的周圍界線白茫茫,一片無浪的雲海湧起背光的深藍山嶺天空線!天堂,天堂,一刻鐘便到天堂,好像不必輪迴,也能復活!
我們繞行丘陵小路到天堂的周圍去散步,邊界就是雲海,很擔心不小心會跌落人間。這兒根本沒見什麼人間遊客,也許今日要上天堂的人不多吧!看到森林運柴車經過,林農司機迎面與我們交換一句「上帝祝福!」的招呼。這是奧國人常用的打招呼方式;德國人早已改用「日安!」問候式了。小徑上,遇到圍欄內兩頭老牛在蘋果樹下撿食落地的蘋果,牠倆還親蜜地互相舔來舔去,我笑對女兒說:可能牠們就是亞當牛和夏娃牛啊,哈哈哈!又見幾戶農家,我們行過門口和一個修理農具的農民撘訕,我傻傻地問他:
「上帝祝福,今天真美呀!雲海水漫金山呀!你住這邊真棒!你不走近那邊去看雲海?」
「上帝祝福,是的,雲海很美,可是再美也要工作呀!」
噢!原來在天堂也要工作!
我不想離開這理性平靜的雲海,這可有幾分禪意,又不似阿里山的洶湧善變的雲海和熱鬧的人潮。我又攝又畫,相信 SD卡,怕腦袋裡儲存的美景會被自動刪除。大舅子和妻女們已在半公里外等我。他們早就笑我見到雲海會發瘋,死賴不走。
走到東邊,遠遠便看到與雲海對比清晰的教堂尖塔和比鄰連接的村屋斜屋頂輪廓,此景好像複製了哈爾施塔特 (Hallstatt)的彎彎美湖。走近才見到下方近「雲湖」的真正村落,還有一個小小的超市和停車場。這兒就多了村民行人;這兒就是天氣晴朗時,天天從娘家窗外東望的半山天堂。以後我可真要每秋都闖霧上天堂了!又有兩頭牛在小丘的樹下吃草,側面是背光的雲湖,剪影輪廓美極了。忍不住命令妻、舅和女兒坐在小丘的長椅上,擺好側面的輪廓,一起盯著牛影、樹影、屋影和教堂的尖塔影,我無聲地連按幾下快門,攝下了這「天、地、神、人」集合一起的場所靈魂美景。
再過兩週,未知城市裡會不會下雪,但壯健的七彩秋山在輝煌過後,一定會靜美地沉澱為寡言的花白老人,沉思要在寒冬裡度日的窮苦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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