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2日 星期一

《裡台灣》劉克襄 2013



裡台灣


  裡,放在台灣前面,似乎變得陌生而疏離,卻是這回行旅的關鍵字。
  台灣各地的熱鬧或溫暖,此回,我都想經由「裡」的親密漫遊,跟大家一起分享。--劉克襄
每一個時代,都有山川風物、人文歷史的記述,供後人想像追溯彼時的風貌。多年來,劉克襄走遍大城小鎮深山野壑,如是熟悉家園,又筆耕不輟,累積出精采豐厚的《裡台灣》。
  惟這不是詳實的旅行指南,更非沉迷於走訪的心情撞擊。年輕起,鳥類、植物、歷史、古道、鄉鎮、鐵道等諸多題材的潛修歷練,一一開闊劉克襄的視野,加上樂於試驗的精神,他的作品往往深具開創性,洋溢著博物學家綜觀博聞的特質,更擅長小題大作。
   不論行走百年地景、小村小鎮,或是采采鄉野,他都一直在尋找一個最貼近當地的角度,烙印這片土地的銘記。賞鳥時,它是候鳥交會的驛站。倘若漫遊台南府 城,那是五個圓環,以此為核心一層一層包圍,不僅蘊蓄了古都的街景美學,台南人的生活巧思也鑲嵌其中。又如流連淡水老街,則是一家麵包店、一間二手書屋, 讓淡水繼續吐露憧憬。或者在東石,密密麻麻的蚵架像方形圖陣的詭異密碼,彷彿搭乘太空梭駛抵未來的某一星球國度;而當你輕咬當地的小吃蚵仔包,澎湃十足的 海洋風味,又將你拉回現實,蚵田蚵海蚵屋蚵的人生盡在其中。
  裡台灣,如此地道內行,彷彿攝影師按下快門,拍下一張張經典的影像。書中景 點幾為普羅或知名勝地,即便訊息充斥,作者還是能發掘不同的面貌。時而溯古論今,描述地貌流動;時而博引自然,道盡風物。裡恰如漬物的甕裡乾坤,包羅作者 漫遊台灣的奧義。閱讀著每一篇文章,我們彷彿神遊預覽了書中景點,摸透它們的脾性,更興起旅行實證的衝動。不論現在或將來,《裡台灣》都抓得住台灣!
作者簡介
劉克襄
  習慣攤開地圖,尋找富有創意的漫遊路線,或者嘗試推翻舊有的思維,摸索出一種率性和單純的滿足。
  年輕氣盛時,經常騎著野狼125馳騁四方。那時山刀、望遠鏡、相機、畫簿和筆記本之類配備,幾乎樣樣俱全。走訪之地多是本島的溼地和山林,旅行心境很接近十九世紀博物學者深入異地那般充滿探險的樂趣,崇拜的也都是這類勇於奔赴異地的人物。
  得子後因孩孺的牽絆,開始探索住家附近的閒置野地。囿於一小方天地,仍有萬般發現,總是急忙記錄和繪圖,不減狂熱的心志。當孩子漸長,帶他們訪野地、溯小溪、眺大海、搭火車、逛小鎮……。旅行的視野除了自然,逐漸增添生活的氣息,晚近菜市場更是走訪鄉鎮必逛之處。
  現在繼續背著背包,不停地走路,看山水風物,看台灣的內裡,也照見自己。
  漫遊作品:少年綠皮書、北台灣漫遊、11元的鐵道旅行、男人的菜市場。
  劉克襄部落格blog.chinatimes.com/aves


百年地景高雄只有一座柴山
永遠的台南府城
阿里山花事掠影
紅茶照明潭
站在台中最高點
流浪之外的淡水
還好,還有陽明山
不一樣的太魯閣
三角形的花蓮
知本重遊
小鎮流光迷路的墾丁大街
35路的旗津半島
南鯤鯓對面的小漁村
意麵、蜂炮之外的鹽水
東石的青蚵生息
別在集集下車
台灣第一鎮,員林
和犁頭店一起老去
內灣的美麗與哀愁
走路到九份
平溪線的緩慢
采采一方不存在般的小琉球
回到過往的左營溼地
北港火車回來時
偏遠的大城
桃米生態村
桐花下的挑炭古道
朝陽漁港的下午
七星潭的太平洋
小站旁的五味屋
遇見美好的池上小鎮
走過阿朗壹古道


  從年輕時,每個年代都會繞行台灣二三回。
  從早期的觀鳥、舊路探查,中期的步道、老街漫遊,以迄上個年代的鐵道、菜市行腳。我好奇地透過各種面向,接觸這個熟悉卻又陌生的家園。
  熟悉因有半甲子的旅行經驗,陌生則因它繼續快速變遷。百年地景在變,悠邈小鎮也在流轉,更遑論一些新興的聚落。
  晚近,自己又如何觀看這一長時生活的地方呢?
  前些時,在南部鄉下,走訪一家醃漬工廠。過去生活物質匱乏,老祖宗珍惜資源,研發了漬物的方法,將各種蔬果醃製出特殊風味,也延長了食用期限。我的眼前擺著琳琅滿目、五顏六色的漬物。或許是接近夏日吧,我的焦點專注於醬瓜、蔭瓜和西瓜綿等瓜類的處理。
  在老闆熱情引薦下,打開一罐封藏多時的老甕,嗅聞這一小小空間。幽暗的甕中,瓜身半浮,散發濃郁氣味。那豈只是美好芳香,似乎還有深奧的生活提示。
  霎時,我亦隱隱感覺,旅行一如醃漬的甕裡乾坤。隨著時日的緩慢流轉,食材在甕裡逐漸脫水、發酵,歷經微生物的轉化,最終醞釀出獨特的風味。看著老甕漆黑無限的裡面,我無從敘述那難以洞澈的美好。好像只那一個「裡」,即足以說明一切。
  裡,蘊蓄著微妙的變化。生活的歷練有如各種微生物,時常在旅行中撞擊出火花。
  裡,有一種內斂、沉澱,提示我,應該長時多回的觀看,新的風景才會孕育而生。
  裡,是安於在地體驗。只要找到允當的觀察角度,多樣的情境都能發掘。
  裡,可以和現今蔚成風潮的輕、慢、小,更進一步對話,激盪更多生活的趣味。
  裡,不討喜,不華麗,更非主角詞彙,卻是行旅的關鍵字,近乎親密之意。
  《裡台灣》一書,我如是開端。輯分為三,百年地景為起頭,接續是小鎮流光,最後由采采一方壓軸。三個篇章的城鄉、郊野,多半是讀者熟稔之處,縱使未去過,想必也都有所耳聞。
  台灣有三個緯度的距離。大洋大陸的交會,加上高大山巒的多重交錯,這座島嶼精采地把溫帶和熱帶的元素摻雜一處,從容地演繹生物多樣性。不只動植物繽紛,人文風物一樣龐雜。翻座山,涉條溪,緊鄰的村鎮即截然不同。
  在台灣旅行,從不會生膩、乏味。不必擔心保存期限,更不會過期。這等一村鎮一特色的多樣,縱然足不出島,因為「裡」的醞釀,總會呈現繁複迷人的風貌。
  我學習從生態旅遊的視野關照,以此老甕之裡,百般旅來遊去。台灣各小鎮小城的沒落、掙扎,或者它們的熱鬧、溫暖,此回,我都想經由「裡」的親密漫遊,跟大家一起分享。

內容連載

  • 內文1
  • 2
  • 3
  • 4

§內文1

永遠的台南府城

初訪府城的人,經常被錯綜複雜的街道弄得混淆。如果不先清楚它的格局脈絡,委實難以領略這城的底蘊。

怎知,一位老台南人看到我的不安,拿出紙筆簡單幾個勾勒,我的地理困擾便迎刃而解。

原來,想要認識台南,必須先有一個時空的認知。儘管荷蘭和明鄭時代,這處濱海環境已出現城市聚落,但現有的舊市區格局,大抵是在日治時期規劃。整個舊市區,由五個圓環延伸出去。首要之環,當以民生綠園為中心點,周遭分別為東門、西門、小西門和火車站。

這些圓環以幹道相連,形成放射狀的組合。此一以圓環為節點的舊城區,跟海邊荷蘭時代即興建的,以安平古堡為中心的老城區,遙遙呼應著,構成老台南的骨幹。日後才有造海填地的街衢,以及往周遭擴充的新市區。

五個圓環放射出去的城市線條,打破了一般城市方格子街道的格局,形成大大小小的蜿蜒巷弄。我在台南漫遊時,腦海裡總是鑲嵌著這一迷人的圖案。

在這些無法快速來去的巷弄,轉個彎,或許會撞見滄桑的古老寺廟坐落。下個路口,可能是某一傾圮的典雅廢屋。更有可能,一處舊屋改造的新生老宅迎 面,回春成現代的人文空間或藝術場域。當然最迷人的,應以綠色園藝裝扮門面。譬如蜜源植物滿院,或幾棵老樹保留,還將空間大方開放,與街鄰共享。

出了外頭大街,街景一樣前瞻見稱。寬廣的開放空間及街角公園,近幾年遍地亮相。孔廟園區是最佳的案例,毗鄰的忠義小學去除樊籬圍牆,門禁森嚴的孔廟亦成為明亮的綠色公園。園內諸多老樹原本暮氣沉沉,如今彷彿換裝,朝氣蓬勃地矗立出更為從容的姿態。

因為有此一念,自然和人文才能允當對話。安平樹屋更是一絕,大破大立後,陰森森的榕樹和荒廢的古蹟倉庫,在此一時空,終於無縫接軌。看似保守的府城,如今比台灣任何城市都更快速地衍生新的綠色思維,把一個個慢活的自然和人文元素,貼切地安置在眾多空間角落。

如此某一歷史建築的殘缺存在,或者建築拼貼,卻又連接現代符號或綠色美學的內涵,總是隱藏在府城的巷弄和大街裡,等著你一路悄然地發現。

曲折拐彎的街景也透露了,在府城並不適合搭乘任何交通工具,最適合的方法是走路。走近古老的建築,也走進蜿蜒的巷弄,才能步入這個台灣南方大城的核心。

馬路和馬路斜角的交會,巷弄和巷弄迂迴的相遇,或者大街與小巷的縈紆邂逅,不僅蘊蓄了台南古都的街景美學,台南人的生活巧思似乎也由此應運而出。

台南不僅是孔廟、赤崁樓、安平古堡所呈現的恢宏,以及三百多年明鄭以來的滄桑歷史,或者是鹹粥、虱目魚、擔仔麵、肉燥飯,這類讓人眷戀難忘的世界級小吃。

更精采的,或許是這種市井小民,生活於巷弄和菜市之間的悠閒。一邊結合美食和古蹟,一邊展露一個老城的自信。我的友人勾畫那台南地圖時,好像在描述自家宅院般,血液裡合該就是流動著這種府城本質。

 熟悉者察言觀色,不難發現台南人的氣質,必然有種南部都會人才會透露的文雅,絕不同於台北人。那是一種結合生活步調的和緩,從說話腔調的婉約、談吐風骨的內涵隱隱流露。甚至可從住家位置和身世,微妙地鑒定出你的台南成色。

比如說你是來自安平的,或者五條港的,總比來自舊市區,還有多那麼一點不同。

新的台南市區發展則在周邊,繼續在五個圓環為核心的放射裡,一層一層包圍,像北京,將自己包得更緊實。台南人的自信也這般鑲嵌其中,形成一代又一 代的價值。不像台中,整個城市的重心,從車站搬遷到七期重劃區。老一輩的台中人難以跟新的台中人對話,中間鮮明地斷裂出一條生活文化的鴻溝。

台中彷彿有兩個,甚至三個,但台南永遠只有一座。再完整的觀光指南或美食情報,都無法道出這種府城況味。那也是外地人無法單憑旅遊理解的涵養。你必須在那兒生活遣時。好長一段,才能深刻體會。(2011)

走過阿朗壹古道

海岸邊緣都鋪設了寬敞的公路,無疑是台灣一個很大的悲哀。

後來我們驚喜發現,還有一塊化外之地,在台灣南方的尾端,勉強敞開一角,恰是阿朗壹古道的部分路徑。不少環保人士曾悲愴地形容,這裡是台灣唯一能對外呼吸的地方,最後的淨土。

過去兩百多年,台東和墾丁地區的交通,大抵依靠此一古道聯結。古道上涉及諸多歷史文化大事。譬如鴨母王朱一貴的部屬流亡至此,恆春知縣周有基在旭 海南邊鼓勵栽植稀有的港口茶,排灣族頭目潘文杰斡旋過震驚清廷的牡丹社事件,看守燈塔的西方旅行家泰勒等人也曾沿此海岸踏查北上。

從自然資源評估,古道的意義更加重要。罕見的綠蠵龜,在台灣本島可清楚觀察換氣行為的地點,晚近只在此記錄。瑰麗的南田卵石,沿著沙丘海岸大小錯 落,綺麗地綿長鋪陳,更是絕無僅有。好幾條天然的小野溪,單獨而完整地流出山谷,同樣告知了,這是一個原始的世外桃源。旅人經過這裡,只有一望無垠的山海 和蒼穹,沒有文明的一絲波動和干擾。

不斷起落的海潮,日以繼夜神奇地把卵石排得整整齊齊。同時用咕嚕的美好退潮聲,像生命的絮語呵護著。全世界海岸的聲音或許多半類似,但在這兒閉眼聆聽,清清楚楚地知悉,只有這兒的海水後退時,才會發出卵石挼挲的嘆息聲。

古道周遭,只有海浪的聲音和天空的一望無垠,沒有文明的一絲波動和干擾。也興許,你不懂什麼自然環境。放眼望去,那裡也沒有什麼,但因為其他海岸都變樣了,它於是特別突顯。別的地方充滿開發和建設,這裡卻什麼都沒改變。一處台灣仍是過去的台灣,原始的荒野海岸。

怎知前幾年,政府預計在此打通一條公路。從墾丁北上,劃過這處東海岸最偏遠的角落,此後台灣的海岸全部暢通,不再有死角。在地環保團體得知消息, 不但群起反對,更提出強烈質疑,表面是為墾丁一帶跟東海岸的連接。但路開得這麼寬,根本就是暗渡陳倉,主要是為將來的核廢料鋪路。

 他們更擔心,當地多為崩塌地形,日後豪雨季節暴洪沖刷,公路開通後勢必常有中斷、癱瘓之虞。若是加上來年修復的經費,通車的整體效益是否值得,頗讓人疑慮。當然,這段公路若修築,偏遠海岸的阿朗壹古道,即將面臨破壞的壓力,最後的淨土也可能要告失守。

此一消息傳出,反對聲音迅速形成浪潮。古道反而成為南台灣新興的熱門景點,連外國遊客到墾丁旅行,都會設法前往健行。不過,此地接駁不甚方便,需要當地嚮導和交通工具安排,比較容易成行。

如今當地人發現此一健行商機後,贊成修築公路的聲音也逐漸轉弱。有人樂觀地研判,公路興築的計畫應該會胎死腹中,這兒繼續是台灣通往海洋的唯一出口。

集全台眾多環境保育者的關心,這條古道也點出三個意義。

首先,在這條簡單的海岸線,古道以多樣的面貌呈現。

過去我們看待這條卑南古道的中段,往往從著眼於荷蘭人的武裝尋金,日本軍隊的侵入牡丹社,或者是接續的,清朝士兵前往東部的駐紮。這一台灣史大事 紀的角度,往往會窄化我們的視野,局限於探險、戰爭或殖民地教化的思維。阿朗壹古道早超越了這個層次,可能是東部最富多樣生活內涵的一條。

原住民部落在此一區域的競爭或禮尚往來,西方旅行家對異文化的好奇和調查,恆春知縣周有基懷抱地方茶業栽培的大夢,基督教長老教會宣教士屢屢從台 南而來的宗教信念,還有平埔族陸續遷移樂土的期待,都在這條古道周遭尋繹流動。阿朗壹古道的未來守護,不只是一條海岸的保存,而是深入追溯這些文化歷史的 脈絡。

第二、古道的危機激發了社會各階層跨領域的高度共識。

如今再回顧,薄弱如一線蠶絲的阿朗壹古道,不僅僅維繫著卑南平原和墾丁半島間族群的生活交流,還牽扯著自然生態跟都會文明間的互動關係。
 位居偏僻海角,離首善之區遙遠的陌生古道,按理應缺乏反對的聲音,但面對都會文明的過度開發,不同領域的人透過質樸的走路信念,正匯集前所未有的力量,展現理直氣壯的抗爭。它不再是一條歷史古道的內涵,而是生活裡需要追求何種價值,正在被嚴肅檢驗。

多數人或許還是對它很陌生,但它是一個重要的象徵。只想擁有一條,森林可以連接海岸的泥土路。這麼簡單的要求,其實很卑微。那是大家在自己土地生 活的最小尊嚴,不需要額外的社會福利,也不會造成更多社會成本的付出。假如這樣利益糾葛最少的地方,都難以實踐路權,再多的森林保育和溼地維護,都會有枉 然之感。

晚近社會風行趨慢去快,但換成一條柏油公路,我們急速經過,沒有腳踩海岸礫石的踏實,耳邊不時聽到車流轟隆的車聲,如何樂活和慢活?

三則、古道提供了走路者最後保壘的省思。

阿朗壹以卵石海難的原始寧靜,完整地保留了自然的話語權,展現了早年的福爾摩沙之美。當台灣其他海岸,七八公里一漁港,到處是削波塊,被譏諷為水泥包圍之島時,這兒繼續完整地存在,其實更具強烈的對照。

大自然以神奇的海洋力量,在此日以繼夜地沖刷著錯落有致的卵石,每天重新鋪陳古道,讓我們從容地漫長徒步。這是走路者的天堂,任何孩子都該擁有的 成長場域。家長不需要教導,只要帶他們到來就好。走過自然和歷史的交界,走出更多土地的關懷。一代一代走過,生命就會記取,烙印成這塊土地重要的銘記。

二十年前,當我追逐著西方旅行家和十八番社首領潘文杰的身影,坐在南田的卵石礫灘,遠眺著長浪起落,旁邊有綠蠵龜的屍體橫躺,但因古道還在,我以 其小小的死亡,感受這一自然場域的寧靜和肅穆。如今來回兩遍,縱使看到綠蠵龜活絡地登陸,假如古道變公路,我都有逐漸失去明天的悲涼。

這座可以呼吸的海岸,真的是最後一扇窗口。希望它在最偏遠一角的閣樓之上,永遠開啟著。(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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