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3日 星期三

偉大的國民黨共產黨的時代

偉大的黨的時代

今天讀了台灣和中國出版品的兩種說法,相當有意思。

旅美的王鼎鈞先生妙文,紀錄的是1950-1960 那個時代的「將錯就錯/就正」之故事:「政治宣傳節目的收聽率很低,製作節目的人沒有社會聲望,節目的內容敏感,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一言喪身,一字傾家,製作節目的風險很高,工作當前,人人縮手。」

類似這種文章中共可能到現在都不敢提。

中共一向要求知名人士對台灣統戰。現在,看朱光潛先生在1974年寫的,口氣頗大,有點招降的意思:他一直強調共產黨重視….他七十幾退休之後,黨還安排他翻譯「黑格爾美學三卷」…..還搞順口溜「奉和」:…..是你棄了它,不是它棄你…….團結力量大,歡迎你歸隊……(『朱光潛全集 第十卷』安徽教育,1993,頁423-427






沒有用的經驗

1951 年我調任「編撰」以後,中國廣播公司盡力做政治宣傳,當時的說法是「鞏固領導中心」,「喚起同舟一命的危機感」,抗拒共產主義的擴張。節目內容時時宣揚蔣 介石總統的偉大英明,國民黨的歷史光榮,時時抨擊共產黨革命謀略之詭異,統治手法之狠辣。1953年,中廣秉承中央黨部意旨,負責製作全國電台聯播節目, 每天晚上八點到八點半播出,(星期天延長到九點),中廣發音,二十八家公營和民營電台同時轉播,加緊「意志集中,力量集中」。

政治宣傳節目的收聽率很低,製作節目的人沒有社會聲望,節目的內容敏感,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一言喪身,一字傾家,製作節目的風險很高,工作當前,人人縮 手。他們欺我年輕新進,把這樣重要的使命交給我這個資歷最淺待遇最低的人,我那時還有大頭兵思想,任務分派下來,冒險犯難要去完成,聽天由命也要去完成。 我背後沒有大官,左右沒有幫派,袋中沒有文憑,腦子裡沒有天才,每天以「傻小子」的姿態橫衝直撞,躋入節目部的「三張王牌」,與王玫、王大空並列。

這個工作我做了許多年,積累了許多「沒有用的經驗」,但是經驗可以轉化,我的寫作倒也因此有些長進。那時黨方官方認為宣傳就是「自外打進」,就是重複灌 輸,每一個政治主題都有陳腔濫調,可以反覆使用,我曾告訴朋友:「只要學會五百句話就可以吃宣傳飯。」那時每逢節日慶典,縣市首長都要發表「告全縣同胞 書」,都在慶祝大會上演講,祕書從檔案裡找出舊稿,稍加斟酌,縣長拿去照念一遍。那時世界第二次大戰結束未久,他們腦子裡還存著戈培爾的一句話:「謊言千 遍成真理」,他們沒提防「真理千遍成空言」。

我那時年輕,不甘墨守成規,我以在「小說組」修習所得,認為節目的宗旨不能變、技術可以變,主體不能變、角度可以變,內容不能變、修辭可以變。我拿政治節 目做我的練習簿,小心實驗。蔣總統「河山並壽日月同光」不能改變,「萬壽無疆」不敢更換,每年此日我看會場和大街,看這四個字的大標語,它們的字體和顏色 也年年照舊,遠洋輪船沿著人家走過的航道行駛最安全。除此以外,我一個字一個字的改,一句話一句話的改,逢到植樹節、青年節、體育節,我更可以放手放膽。 我本來食古不化,小說組的同學給我起了個綽號叫「鼎公」,幾年下來,我的作文漸漸化難為易,化古為今,化單調為多樣,化嚴肅為平易。

大約是主辦政治宣傳的緣故,我常常看到「限閱」的文件。限閱是機密和公開之間的一個分類,這些文件可以給許多人看,但是並非所有的人都可以看,那年代新書 難尋,報導評論千篇一律,這些文件別有洞天,對我的進境也有幫助。1952年十月我讀到一篇「奇文」,蔣介石總統主張用「愛」反共,他的訓詞裡面有這樣的 警句:「愛是永遠不會為恨所掩蓋的,而且也只有愛,終於可以使恨歸於消滅。」他說:「我們今日要召回我們民族的靈魂,提振我們愛的精神,以倫理為出發點, 啟發一般國民的父子之親,兄弟之愛,推而至於鄰里鄉土之情,民族國家之愛,以提高國民對國對家對人對己的責任。」面對中國大陸,他宣示:「我們要用愛去使 他們覺醒,用愛去使他們堅定,用愛去使他們團結,讓愛去交流,讓愛去凝固,讓愛結成整個民族的一體。」

我大吃一驚。1952年,正是蔣公「寒天飲冰雪,點滴在心頭」的時候,正是他的心腹股肱高喊「對敵人仁慈就是對同志殘忍」的時候,正是「仇匪恨匪」漸成軍 中教育主軸的時候,蔣公他老人家居然還有這個境界,他這些話,毛澤東即使再輪迴三世也說不出來,這表示蔣公心中確有基督信仰(當然他並非「只有」基督信 仰)。恰巧《廣播雜誌》催我寫稿,我馬上寫了一篇〈愛的宣傳〉表示響應,並加詮釋。我說反共「要把人民受宰制的痛苦和大多數幹部受裹脅驅策的痛苦聯在一 起,想辦法一齊解除,這就是愛,這就是悲天憫人」。總編輯匡文炳看了我的文稿,沉吟有頃,他把訓詞原件要去查驗了,然後發排。11月6日雜誌出版,我打開 一看,我的回聲居然放在第一頁社論的位置。

我覺得蔣公這篇訓詞非常重要,今天國民黨力倡台灣和大陸和解共生,當年「愛」的訓詞更在意識型態上提供了基礎。可是這篇訓詞當時無人轉載,無人響應,後來 無人引用,各種版本的蔣公言論集都沒有收入,〈愛的訓詞〉究竟何時何地對何等人所發?我問過研究蔣總裁思想言行的專家,他也說不出話來。這篇訓詞竟然成了 我的奇遇。

還有一些「無用的經驗」終歸無用,而今成了茶餘酒後的笑談,也算是「無用之用」了:

1950年代(還可以加上六○、七○年代),台灣的重大慶典都在十月:10月10日,國慶。10月25日,台灣光復節。10月31日,蔣介石總統誕辰。每 一個日子都要高質量宣傳,節前有醞釀,節後有餘波,整個十月都在鑼鼓喧天的氣氛中。可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慶偏偏定在10月1日,這一定是毛主席的傑作, 他真是鬥爭天才。10月1日這天(甚至前一天),台灣媒體不能有任何喜樂慶賀的表示,廣播節目不可祝壽慶生,不可開張剪綵,不可花落花開,不可否極泰來, 快樂幸福的歌曲一律抽除,連氣象報告播出「長江下游天氣晴朗、台灣海峽烏雲密布」,治安機關也要查究。這等於迎門一掌,黑巾蒙頭,台灣十月慶典的光環都縮 小了,光度也減弱了,節目氣氛在技術上仍然可以做到興奮熱烈,工作人員在心理上總有戒慎恐懼強顏歡笑的感覺,這種感覺又必然影響節目中的真誠。

侷促於大陸十一慶典的陰影之下,台灣媒體十月的禁忌特別多,衰老,死亡,病危,破產,高樓倒坍,孤島漂流,王朝覆滅,大家庭勾心鬥角,等等題材一律不可刊 出或播出。尤其是蔣總統誕辰這天,副刊的連載小說必須重新審視,刪去一切可以穿鑿附會的意象、形容詞或局部情節,如果事關小說的結構和未來發展無法刪除, 那就「續稿未到暫停一天」。副刊插圖不許出現弧形和直線交叉,據說因為它好像是共產黨的鐮刀斧頭,插圖也不許有圓臉光頭的人像,據說因為可能是毛澤東的造 型。

每年雙十節,蔣介石總統發表國慶文告,中廣公司照例要現場錄音並向全國全球播出。有一年錄音效果不佳,兩個小段落聽不清楚,上下大為緊張。檢討原因,五○ 年代初期,麥克風的性能沒有現在這樣好,錄音人員限於安全規定,必須和總統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能隨時調整麥克風的角度。為了避免以後再發生同樣的狀況,中 廣特地引進一種新型的麥克風,你可以稱它為伏地式麥克風,一根長長的管子,下面裝了腳架,麥克風可以穿越障礙,伸到離總統最近的地方,錄音人員雖然站在較 遠的地方,仍然可以操控。工程部到現場裝設擺放這些器材,當然經過安全人員的檢查和許可,但是蔣介石總統望見了,他很不高興,責問「這是什麼東西」!他大 概覺得這玩藝兒太像一挺輕機槍吧,於是侍衛立即走過來拆除沒收,事後再由總經理魏景蒙出面派人領回來。

1960年,蔣介石總統做滿兩任,他事先公開表示不再競選連任。那時陳誠是副總統、國民黨副總裁,還兼任行政院長,似乎是當然的接班人,胡適之、梅貽琦、 蔣夢麟、王世杰紛紛站在陳誠一邊,胡適還公開說:「陳先生可以做總統。」陳誠也沒有任何謙虛的表示。誰知蔣氏仍然做了第三任總統,他也仍然提名陳誠做副總 統,選舉揭曉的那天,總統照例發表演說由中廣轉播,副總統照例對中廣記者發表簡短談話。播出之前,有關工作人員照例試聽錄音,陳誠第一句話竟是「今天本人 當選中華民國第三屆總統」,中間少說了一個「副」字。從心理學角度看,陳誠的口誤非常有趣,可是那天我們工作人員傻了眼,這怎麼辦!你必須播出副總統的談 話,可是絕對不能要求他再錄一次。還是中廣的名記者洪縉曾和資深工程師黃式賢本事大,兩人閉門工作了兩個小時,反覆試驗,好歹把錯誤掩飾過去。

有一年,某某電台報導國民大會開會的消息,有一句話是「美輪美奐的大會堂中間懸掛著總統的肖像」,句子太長,播音時斷句換氣,說成了「懸掛著總統」,引起 驚擾。那時我代理編撰科長,一向注意長句之害,這一次更叮囑撰稿同仁,「總統」之前切忌有任何動詞。可是報館的同業未能吸取教訓,新聞稿說「全體同胞跟著 總統走」,那時還是活字平版印刷,同一部首的字容易撿錯,加上校對疏忽,結果印成「踢著總統走」……

沒有留言:

網誌存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