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新文學的搖籃:臺中師範學校
作者:活水來冊房
自1923年以來,臺中教育大學培育無數人才,不少人更是臺灣文學史上留名的佼佼者。其中有兩波文風最盛的時代,分別由日治時代的新文學作家與戰後的後浪詩社帶領風騷。活水來冊房主人翻出抽屜裡幾張有關臺中教育大學的舊文獻,談起這間老學校的文學故事……
事情是這麼開始的:某日,筆者向家父提及莊太岳畢業於臺中師範學校,家父不可置信,指著家裏壁上掛著的莊幼岳條幅說,莊幼岳當年贈此作品時,已然堪稱高齡,而其父太岳顯然年紀比他大(自然是廢話),當活躍於清代,怎麼會就讀日治後開辦的臺中師範學校?
於是筆者上網搜尋,尋得資料曰:莊太岳(1880-1938),出身書香世家,九歲能詩文,人稱神童;日治後,明治三十年(1897),太岳十八歲,就讀臺中師範學校。
莊太岳是臺灣日治時期頗富盛名的詩人。李漁叔的《魚千里齋隨筆》、《三臺詩話》,以及彭國棟的《廣臺灣詩乘》等刊物,皆對莊太岳詩作贊譽連篇。
家父沒說錯:莊太岳確實是清代出生的人;但筆者的印象也沒錯,莊太岳確實讀過臺中師範學校。然而再找臺中師範學校(今臺中教育大學)資料,多把創校時間指向 1923年,怎麼回事,那麼莊太岳在1897年讀的是什麼?原來臺中師範學校曾在1899年設立於彰化文廟,而它的前身則是1896年設立的國語傳習所。不過這個時期的臺中師範學校在1902年就停辦了;1923年在今校址成立的算是「復校」。
我們看莊幼岳為其父編的《太岳詩草補遺》,在光緒二十五年己亥二十歲時,有這樣的作品:〈聞陳介愚學兄訃時在彰城師範學校內〉,詩題便點出當時就讀的師範學校在彰化。還有一首〈秋夜回校〉,描述當時師範學校週邊景色:「故園回首總銷魂,涼露微微夜色分。野鳥一聲山月落,兩三燈火認前村」。
和臺中師範學校發生連結的舊文人,還有日治著名士紳吳德功(1850-1924),他是清代秀才,在還是清朝之時就受聘主修《彰化縣志》。日本領臺後,執政者多次委以職務,吳氏幾經考慮,終於接受;明治三十二年(1899),曾任臺中師範學校教職—-這麼說來,莊太岳就讀臺中師範學校之時,吳德功正是他的老師。
這讓我想起,不只是舊文人,翻開日治時代新文學運動史,「臺中師範學校」這個校名,恐怕是出現最多次的學校了。日治時代新文學作家裡,和臺中師範學校發生連結的,教人意外地多,舉隅數名為例:
翁鬧,日治時代作家,臺中師範學校畢業,曾留學日本,著有〈天亮前的戀愛故事〉,有日本「私小說」的風格,論者謂是臺灣現代主義的先驅。此人個性特異,聽說最後逝於精神病院。
吳坤煌,臺中師範學校肄業,據說畢業典禮當天抗拒穿日式服裝,因此遭退學。留學日本時與蘇維熊、巫永福等成立臺灣藝術研究會,刊行《福爾摩莎》雜誌。熱衷於劇場。
吳天賞,與翁鬧、吳坤煌是臺中師範學校同屆同學,其後到日本留學,作品發表於蘇維熊的《福爾摩莎》和張深切的《臺灣文藝》雜誌。返臺後當過記者,支持張文環的「臺灣文學」雜誌。也是重要的美術評論家。
呂赫若,日治時代作家,人稱「臺灣第一才子」,臺中師範學校畢業後赴日學聲樂。成名作〈牛車〉曾得日本文學大賞。國民政府來臺後不滿時政,加入臺灣共產黨,國民黨要派人抓他,他聽聞消息,回家將出版社關閉後離開,從此不知所蹤。(比起在鹿窟山區被蛇咬死的傳說,我比較喜歡「不知所蹤」這個比較神秘的說法,他的屍身確實一直沒找到。)
洪炎秋,臺灣舊詩人洪棄生之子,曾留學中國,受教於沈尹默,回臺後,曾任臺中師範學校校長,是著名的散文家。曾任國語日報創社社長。
張深切,日據時代新文學作家,1934年在臺中辦「臺灣文藝聯盟」,發行雜誌《臺灣文藝》,為當時臺灣文學家的總匯,對臺灣新文學運動影響重大。戰後應洪炎秋之邀至臺中師範學校任教務主任,遇二二八被誣,逃遁至山中,後來方得平反。
日治時期的臺中,真可謂風雲際會,新舊交替。舊文學陣營有林癡仙、蔡啟運為首,以及前文提及的莊太岳、莊幼岳父子等參加的櫟社;新文學陣營有張深切第一次 連結全臺新文學作家的「臺灣文藝聯盟」,並發行機關雜誌《臺灣文藝》。政治上有臺灣文化協會的林獻堂,有農民運動的楊逵,有臺灣共產黨的謝雪紅……這些人物,盡皆聚集在臺中一帶,光是遙想就讓人心動神往!而當時坐落於臺中的新式教育最高學府,在這個瞬息萬變的場域中,自然成為培育新時代人才的搖籃。
戰後還有不少中師出身的作家,大多是詩人:岩上、陳義芝、洪醒夫、蘇紹連、瓦歷斯諾幹、李長青……。繼日治時期大批出現的作家之後,中師再次出產大批作家的年代,要算是洪醒夫在1969年創立中師「後浪詩社」之後,與其他文友同盟,並提拔後進所帶起的一批文人了。
與洪醒夫上下屆活躍於70年代、可以算同一時期的文人,還有蘇紹連、廖永來、陳義芝等中師校友。後浪詩社原本的發表園地,只是附錄在《中師青年》其中幾頁「後浪詩頁」而已。1972年起,正式獨立刊行《後浪詩刊》。在這段時期的後浪詩社,絕不是學校關起門來自己習作的小社團,而是更開闊的、接納眾多校外社員加入的詩社。後浪詩社發行詩刊後,1974年改組為《詩人季刊》,正式宣告脫離校園社團色彩,立志擁有與前輩詩人能平起平坐的實力。這個企圖沒 有落空,《詩人季刊》成為臺灣詩壇的重要詩刊之一,並廣納非中師出身的文人。
當時後浪詩社除了橫向結盟、互相激勵之外,也相當著重縱向的傳承。我先前認識一位陳校長,他是畢業於 1978年的中師校友,我向他問起當時的文藝風氣。他說當時參加詩社等文藝社團是相當熱門的活動。寫出〈散戲〉得到聯合文學獎的洪醒夫大他好幾屆,陳校長進中師時,洪醒夫已經在教書了;但是洪醒夫仍然非常關心學弟妹的文藝社團,經常半夜騎著一輛摩托車回中師找學弟,從摩托車後面的塑膠箱子拿出米酒頭和饅頭和學弟分享,一起聊文學創作和當代思潮。洪醒夫白天教書,所以只能在晚上創作,他太太因此常與他爭執,洪醒夫卻依然堅持半夜寫稿的創作熱誠,最後太太只好屈服了,因為無法天天半夜爬起來為夫煮宵夜,便準備好饅頭,讓洪醒夫寫稿肚餓時充飢。洪醒夫長得土土的,矮矮黑黑壯壯,不說的話誰也看不出是個拿過聯合文學獎的作家。可惜三十出頭而已,就因為車禍去世。
陳校長在校時,洪醒夫、蘇紹連已經畢業,不過廖永來還在校,是當時學弟妹的偶像學長。後來廖永來往政界發展,曾任臺中縣長,號稱詩人縣長。
當時中師的學生,熱衷文藝,關心當代思潮,活動力極強,經常自辦座談會,邀請知名作家到校演講,並有學生作訪談紀錄與發表評論,陳校長回憶說,司馬中原與李喬都是當時曾受邀的作家。學生雖然都窮,卻都大量閱讀,尤其政府禁了什麼書,大家就千方百計湊錢去買。李敖、金庸的書,都是在那時候去讀的。大家買書一起讀、讀完一起分享。他們從辯論中去構思文學的未來、政治的未來、還有教育的未來。
我經常遙想那段時期,想像自己是其中一分子。那根本像一場風起雲湧、文人會集的唐朝盛世!
用Google Earth找到的中師空照圖,竟與日治時期的平面圖相差無幾;日治時期中師行政大樓的舊照片,與現今實景幾無二致。不同的是日治時代的地圖,中師在臺中市 區的最邊緣,學校門口就是農田;現在中師夾在民權、民生兩條路上,隔壁五權路上還殘留美軍駐地時期興起的風化場所。似乎整個大環境都變了,那些曾經有夢想的學生畢業了,連校名也幾度更動(臺中老一輩人還稱之「師專」);永恆的只有一進門遇到的行政大樓,已歷經八十載寒暑,名列臺中歷史建築—-它穿著厚 重的紅磚牆,在瞬息萬變的時間流裡,默默做著文學的夢。
誠摯感謝中師校友、後浪詩社前輩、現代詩人蘇紹連先生審閱本文關於「後浪詩社」之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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