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校園】
圖片在編修過後,陽光草坪變得不太像草坪,反倒感覺像一方水池,水面的波光隨風呈現不同的形態和亮度,從水底下冒出的水草則在陽光底下閃爍著光,遠處的一隻黑狗來到池邊。
圖片在編修過後,陽光草坪變得不太像草坪,反倒感覺像一方水池,水面的波光隨風呈現不同的形態和亮度,從水底下冒出的水草則在陽光底下閃爍著光,遠處的一隻黑狗來到池邊。
東海大學校園巡禮 有放光的種子嗎?
聯合報副刊於民國百年企畫一系列的「大學校園巡禮」專輯,昨日第一站,特別以近全版篇幅報導東海大學。本校景色優美,聞名中外,歷史與文化意涵遠播;創校55年來,教師用愛心灌溉每棵幼苗,博雅精神深植校友心中。本校能在一百六十所大學院校中脫穎而出,被遴選為首篇報導,難能可貴。作者為本校校友中文系周芬伶老師,她用細膩、優美的文字,生動描寫東海的點滴…
圖文:中文系 周芬伶老師
我住的附近有個小小的老公車站,歷史有五十年以上,可愛的造型很像龍貓公車站,曾經它是公車的終點站也是起始站,載來一群又一群的藺燕梅與小童,最後載走一個又一個李曼與王亮,現在它廢棄已久,只有終年不斷的落葉與松鼠來訪。廢棄的車站像一本塵封的書,令人空惘。沒有終點沒有起點,像是回歸自然成為它的一部分。
本校50年歷史的公車站牌
三十三年前我搭著二十二路公車到東海,妹妹因堂哥讀生物系讀東海,我因妹妹讀東海而來到這裡,後來小妹、堂妹也隨之報到,一門五東海,沒有一個會唱東海校歌,太難唱了。剛來時學校很自由,我沒參加過升旗典禮,也沒見過校長,更別說是訓話。
那時,全校一千多人,三個研究所,只有二十一個研究生,於是成為師生注目焦點,住的是兩人一間的研究生宿舍,每個星期都要跟所長面談,報告讀書進度。東海的勞作多半掃地刷廁所,只有研究生在圖書館管影印。我對新文學較有興趣,提過「新月派文學研究」、「沈從文研究」等論文題目都被打下來,灰心之餘常蹺課,有一天學姊跟我說趙老師(按:小說家趙滋蕃)點我名:「叫那個有藝術氣質的孩兒來上課。」老師的心戰喊話太厲害,被這樣說能不去上課嗎?
跟了趙老師才進入《未央歌》式的童話生活,老師的家是青年活動中心,也是半個調景嶺、巴黎公社生活,上完課一路送老師回家,一路念「落花徑上緩緩歸」,因為校園太大路太長了,到家後大夥兒燒菜烹茶,擺龍門陣大談咖啡館哲學。那時有個學妹迷金庸與楚留香,她的五官都很大,大圓臉大眼睛大鼻子,嘴巴尤其大,半長髮綁兩條小辮可愛滴滴,大家都「丫頭丫頭」地叫她。她迷武俠小說迷到修成精,古靈精怪應該是蠱毒派之流,或者是豪邁版的藺燕梅,她給每個人封號,於是大家都是某師兄某師妹,每天一見面都是:「大魔頭,吃你奶奶一刀,還不趕快求饒?」「你這小賊,看我打得你落花流水,叫你師父的師父來報仇吧?」那時《楚留香》正風靡,她每天談的都是「香帥」、「蓉蓉」,有時她也會很柔情地說:「他讓人見了忘情,卻也忘了一切人。」或「見了他,一輩子不想結婚」。
有這樣的師妹,自然一個個也變成師兄師姊,我像哪個人物呢?我不愛讀武俠,也不愛《未央歌》,較像西蒙波娃,對思索性別與存在始終有興趣。
東海因為師生都住宿,關係像家人,同時方師鐸與柳作梅老師也有一群徒兒,大家都喊柳老師「柳叔叔」,師徒制的好處是能得到較全方位的陶養,但也容易瓦解與形成派系,早期因人數少,大家都蕭散較沒這問題。我贊成小學校小班制,一個老師全心帶好十幾二十個,教育就是要精雕細琢。
老師當上系主任之後,大力改革中文系,他是台灣第一個把現代文學作為必修的中文系主任,且大一修新詩,大二修散文,大三修小說、文學批評,大四修戲劇、美學,這儼然是現代文學研究所的概念,自然引起相當大的反彈,但也種下一顆種子。我臨危受命,硬著頭皮教小說必修課,天哪,當時我才二十七、八歲,才剛開始寫作不久;教一年,不長痘痘的我長一臉毒痘。但上完一年課,師生感情熱絡,寫作成績不俗,還編一本《小說專刊》,寫作、編輯、發表一貫,現在已成慣例。老師對我們如孩子,我們也將學生當孩子,這是老師對我最大的影響,想來我算是大學最早教創作課的。
創作課的特點是自由,沒有台上台下之分,也沒有課本,沒有老師,我們正在寫的作品就是我們的課本與老師,因為創作不是過去式,而是現在進行式與未來式,一旦開始寫,你向作品求索,作品也會向你求索,引導你如何繼續。你與作品相互求索,誰也難介入。讀最新的不完美作品比讀經典更重要,讀了經典就不想寫了,我寧可他們讀彼此的文章,我也跟他們交換讀正在寫的作品,彼此互評;多多地觀賞電影與其他藝術,讓文字有影像感與故事感。
寫作者最需要的是對的環境,東海有長久的文學傳統,數不清出現多少作家,美麗與自由的校園應是最大的成因,它保持了希臘哲學家的學園與《未央歌》的神話殘餘,讓創作者悠游其間。
許多人說創作不能教,我認為有可教與不可教,天分是不可教的,但天才也需要對的環境對的方法;可教的是啟蒙,對於還未開始或走小路的人,可以引向較寬大長遠之道。
自從文學市場凋零,《東海文藝》停刊,讀者群大量減少,愛寫作的人還是一樣多,看我們的文學獎就知道了,大家愛批評文學獎,如果連文學獎都沒了,大概更沒人想寫作。
但也不能依賴文學獎,現今文學的主流在哪裡?以前是媒體,現在是文學教育體系,學院是龍頭,國中小老師尤其重要。國文課教什麼?教得好不好?關係到我們的文學基礎與能量。
大專任教的老師也不能推卸責任,不能迎合大眾口味而失去批叛精神,身在主流中而無擔當,文學當然沒希望。
我們不需要大師名師,需要的是園丁。因為現代人空洞無根,老師是一個園丁,學校是愛心農場,必須種下一顆顆種子。
現代作家的配備要比以前多,要會電腦,看的書更多,鬥志很重要,因為競爭越來越激烈。
東海從小學校小班制到大班大學校,現在師生近兩萬人,樹木越砍越多,大樓一棟棟蓋起,它的特點與優勢漸漸失去,但我總想,大學裁併後,回到最初的原點,老學校老傳統就是品質保證,在這戰國時期,東海應找到自己的特色。
我妹的小孩讀美國「小哈佛」,學校很小只有大學部,這學校以文科取勝,許多作家與學者群聚這裡當老師,小班教學,師生關係緊密,才念一年,浮華的個性全改了。他高中就得文學獎,劇作在大劇院演出,春風少年志得意滿,愛穿名牌,到這學校後,發現每個學生都一樣厲害,連樣子也接近,老師得的獎更多,彼此激勵,他每天埋頭在寫作與讀書,穿什麼也不在乎了。
這種菁英教育不適合台灣,但台灣至少要有一所,東海就很適合走「小小哈佛」路線。
多年來我刻意離東海遠一點,尤其是路思義教堂。
經過三十年,住到東海裡面,離路思義教堂只有三百公尺。每天清晨從門口梅花樹出發,途經陽光草坪、郵局走向路思義教堂,再也沒太大的狂熱與激情,當我的手觸碰教堂的琉璃牆壁,像來到哭牆而沒有一滴眼淚,我默默離去,不刻意祈求什麼,也不期待什麼,只是傾聽內心的聲音。
大多的時刻是無聲,然也有窸窸嗦嗦的聲音,互相小聲對答,以極低微的音量。
我相信東海藏有龍貓,因為那個龍貓公車站,也因為只有少數人能與牠對答。
二校區開發之後,統聯的綠色巴士轟隆於草木之間,龍貓有一天會不會被嚇跑呢?
現在我栽花種樹,成為名副其實的園丁快兩年,發現花草成長的速度懸殊,長得最快的是野草與竹子,三五天淹到膝蓋;長得最慢的是蘭花與梅花,蘭花從抽芽到開花要一年,梅花開花要三五年以上,慢是開花的藝術,也是創作與教育的精髓。
現在的七年級生真真不能小覷,他們有四年級的念舊,五年級的熱血,六年級的鬥志,七年級的搞笑,這一波也許是東海三十年來最大的一波,蘇家盛、楊富閔、周紘立、楊莉敏、楊文馨、蔣亞妮、包冠涵、林牧民……他們有的早早成名,有的深藏不露,但對文學的狂熱是一樣的,師生之情也是一樣的。
他們一定在哪個相思林中遇見龍貓,並跟他們窸窸嗦嗦說起話來:
「你有那種很漂亮很大顆會放光的大樹種子嗎﹖」
「有啊!但是不見了!」
「快找找。」
「丟了的東西找得回來嗎?」
「不知道。」
這是對話時刻也是關鍵時刻,是一切寫作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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